我進門時聽見掌事太監低聲安慰她:「娘娘也知道,陛下近日心緒不佳……」
「她就能讓陛下佳了……」
我跨入御書房。
門在我身後由侍從緩緩合上,聲音漸不可聞。
和上次一樣,這次書房內依舊隻有沈宸軒一人。
他低眉斂目地坐在寬大的書案後,不知寫著什麼。
四下瞄了一眼,沒有結魄燈。
沒有結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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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身商賈,日常也並無拘束,因而他出聲讓我過去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我似乎沒有行禮。
「研墨。」
又是研墨。
他並未抬頭,聲音清冷。
我依言開始手腕畫圈,心裡卻忍不住嘀咕。
瞞天過海地把我召進宮來,就為了讓我給你研墨的嗎?
唰。唰。唰。
屋內隻有安靜的研墨聲。
粉衣女子倒是說對了一件事,他確實公務繁忙。
一連兩個時辰,連個眼神都沒給我。
日光透過窗棂灑在墨色地磚上的剪影逐漸拉長。
他寫下最後一個字,擱筆。
見他如此,我便停了研墨,垂手而立。
他看著我。
和沈慕泓那般明顯一見鍾情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平靜、深沉、飽含威壓,讓我懷疑我的小心思已經被他一眼看破,又讓我猶豫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路貞町。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臣妾知婳。」
「知婳……」他沉吟著,骨架修長的手端起我研好卻未用盡的墨汁。
夕陽的光映在他身上,他高舉砚臺,將墨汁盡數灑在我的裙擺,「殿前失儀,髒汙裙袍,今日留宿宮中謝罪吧。」
我瞠目結舌。
25
「陛下,前司都指揮使陸守琛求見。」
門外掌事太監詢問。
「宣。」
沈宸軒表情淡淡地放下手中的砚臺。
當這位前司都指揮使陸守琛跨入御書房時,我還沒從震驚當中回過神。但顯然他比我更為震驚,低頭行禮後沒敢把頭抬起來過。
「去後面。」他示意了一下。
我拽著髒汙的裙擺後撤,向屏風走去。
人都看見了,再讓我去屏風後邊。
你可真有意思。
屏風後連著另一間屋子。
看樣子是皇帝的休憩寢殿,隻有不多的擺設和一張碩大的龍床,床頭懸掛著一柄寶劍。我環顧四周,這也沒有個坐的地方。我可站了一下午。
於是顫顫巍巍地,我坐上了龍床。
這可是你讓我過來的。
我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荒謬地覺得自己像一名等待夫君揭蓋頭的新娘。
於是我稍微放松了姿勢。
皇帝和陸守琛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西華門的崗哨,換了幾成?」
「回稟陛下,原西華門戍衛三百人已調往神武門輪值。新調入的五百禁軍皆選自北衙舊部,弓弩手佔三成,領隊的是……」
我揉著酸痛的手腕,昏昏欲睡。
月掛枝頭。
指揮使領了新命離開御書房時,屋外夜色漸濃。
沈宸軒撐在桌子上,單手指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不知在想什麼。
片刻後,他起身向內室走去。
內室中還未燃燈燭。
隻有月光和御書房透進的燭光微微照亮。
一片寂靜中,床上的女人斜倚在床鋪上,呼吸均勻。
沈宸軒腳步一頓。
「唰。」劍鋒出鞘的聲音響起。
床頭的寶劍被取下,此刻正握在沈宸軒手中。
他握著劍,出手如電。
三尺長劍泛著寒光迅疾地朝女人脖頸間揮去。
幾縷發絲垂落。
劍尖隔著女人細嫩的脖頸隻剩一寸,堪堪定住。
龍床上的女人仍睡得香甜,夜色如水般灑在她不曾有一絲瑕疵的肌膚上,她連眉頭都沒有皺起半分。
看來是真睡了。
沈宸軒收劍回鞘。
頓覺荒唐。
不知這個為你做的局,你聽見了幾分。
26
我醒來時,夜色如墨。
目之所及是明黃色的帳頂。
好陌生。
待我想起我在什麼地方時,一股寒意漫上指尖,我猛地坐起來。
身上的被子滑落。
我竟端端正正躺在龍床上!
驚恐地看向身側。
空的。
還好還好。
我上上下下地摸索著。
外袍——
沒了!
釵環——
沒了!
我光著腳踩在地上——
鞋也沒了!
御書房燭火通明。
我靜悄悄地繞過屏風走過去,沈宸軒正在一旁的軟榻上凝神看書。
見我出來,他放下書朝我看來,未置一詞。
我捏著手指,本來羞愧的心更加羞愧。
「睡得可好?」沈宸軒問。
自然得仿佛我本來就應該在這睡覺一般。
「不好不好。」
「朕看你睡得倒是很好。」
……
我無從反駁。
我是睡得好得很,被人脫了鞋子、剝了外袍、卸了釵環,都渾然不覺。
「是宮女服侍的,弄髒的朝服送去洗了。」他淡淡道。
他在給我解釋嗎?我訝然。
「新送的衣服在床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隻著中衣的我,「恭親王側妃這般模樣,倒真的是御前失儀了。」
我穿著中衣、光著腳、散著頭發站在皇帝的寢殿,不像來觐見的命婦,活脫脫像來侍寢的寵妃。
「臣妾……」告罪的話還未說出口,被他打斷。
「罷了,你回去接著睡吧。」
沈宸軒在女人回頭的瞬間抬眼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小心翼翼轉身走回寢殿的樣子,烏發如墨白衣勝雪,像極了他心中那個滾燙的名字的主人。
我躺回龍床,心髒怦怦作響。
這誰能睡得著?
27
翌日清晨。
宮女為我梳洗的時候,我麻木地想,一定是這皇上的寢殿中有什麼詭秘的安神之物,否則我怎麼可能那麼快地又沉沉睡去!
我是帶著封诰命的懿旨回的王府。
宣旨的太監喜氣洋洋,訴說我恭肅婉約、淑賢聰慧,皇後多麼多麼喜歡我,多麼多麼與我一見如故,於是當即認我作義妹,加封二品诰命。
誰能知道,我隻匆匆見過皇後一面。
當天,送禮的賓客便要踏破了王府的門檻。
一位是平定北疆的將軍兼親王,一位是皇後娘娘另眼相待的義妹加诰命夫人。恭親王府當今可謂是如日中天。
滿堂賓客中,我遙遙望見悉珺的母親陳夫人。
「夫人,一切可準備好了嗎?」
「知婳,你放心,將軍府定當鼎力相助。」
她用力握住我的手。
28
有了「義妹」這層身份後,我被召進宮得更頻繁了。
但左右不過在書房伺候筆墨,陪聊、陪逛,還陪著皇上吃了兩頓飯。
要說有什麼特別的,便是那日我在整理畫卷時,翻出一幅美人圖,但我一眼便看出——那不是路貞町,是我。是今年初夏,沈慕泓帶我在皇城外的曲江湖避暑時,在畫舫憑欄的我。
我悄無聲息地將畫卷了回去。
沈慕泓也愈加忙碌。
29
王府的賓客一直絡繹不絕,但最近似乎格外多。
白天和夜晚,都多得很。
人多眼雜。
王爺書房的黑甲鐵衛也增了一倍。
我端著新做的馬蹄羹輕輕叩響了門,門內的議論聲頓時消失。
王爺親自開了門,他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說這般辛苦做什麼。收了羹,卻並未像往常一樣邀我進書房。
我於是識趣地離開。
夜裡。
沈慕泓擁我坐在他書房的案頭。
他撫摸著我散開的頭發,「貞兒,你還記得和我私奔的那天嗎?你穿著嫁衣的樣子真美,我會永遠記得。」
「抱歉慕泓,好多事情我都還沒記起來。」
「沒事的貞兒,這樣就好。你一直這樣也很好。」
他將頭埋在我的頸間,低聲呢喃。
「我愛的是你,無論什麼樣子的你。」
我心頭漫過嘲諷。
你愛她,但你卻不知道你面前的人不是她。
若你知道了你的貞兒枯骨仍孤單地埋在地下,你會不會抓狂?
皇帝。
他愛貞兒嗎?
我摸不準他的態度,他似乎愛,但又說不出地違和。
「慕泓。」我沉吟著開口,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皇上既不知我身份,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傳召我呢?」
「他未必不知。」沈慕泓開口。
我心下一驚。
習慣、姿勢、字跡、記憶。
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綻被皇上發現了嗎?
我想起他在珍妃行宮緬懷的樣子。
但看沈慕泓的語氣,又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樣。
見我沉默,沈慕泓抱緊了我。
像是在安慰,又像是承諾。
說出的話卻印證了我的猜測,讓人悚然一驚——
「貞兒,別害怕。」
「這一次,做我的皇後吧。」
30
這日照常我又被召進宮。
引路的太監卻沒有把我往御書房的方向領,來太多次,我都記路了。
「夫人,今日去御花園的聽雨軒。」
轉眼,盛夏便要結束了。
御花園中依舊繁茂,但不見幾朵花的影子。
偶爾有宮女、太監捧著花草和工具來來回回。
在又過一個轉角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粉色身影,上次御書房門口的嫔妃。
「蓮答應。」我身前的太監行禮。
我跟著行。
未作停留,我們便要繼續走。
「慢著。」粉衣女子突然道。
?
這是做什麼?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夫人。」她喚我,「夫人的嘴角有些幹了,不介意的話,用臣妾的凝肌霜潤一潤吧。」
她拿出一個瓷瓶,作勢要替我擦。
莫名的不安讓我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