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大蛐蛐兒,落在了趙令的手中。
我兩眼一黑,隻覺得。
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回到凌長安的府中,本以為他怨氣頻發,又要大鬧一場,卻沒有想象中的混亂場景。
隻是東院的大門緊閉,寂靜得駭人。
我敲了敲門,喊著凌長安的名字,頭好久沒有回應,又跑到窗戶前頭,用力敲了敲窗戶,也沒有得到回應。
正當我準備爬牆上房揭瓦時,門不動聲色地打開了。
凌長安的頭探出來,臉色恹恹,我擠進房間,這裡一片狼藉,那些被他視若珍寶的東西都散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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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長安,你弟弟的魂魄其實沒丟,他附在我弟趙令的蛐蛐身上!隻要找到了那蛐蛐,你弟弟就能恢復神志了!」我興衝衝地跑到凌長安跟前說道。
可凌長安的眼神凝固在我身上很久,聽到凌長平的名字,恹恹的面容上似是僵硬了一下,轉瞬間又自己轉身躲到角落裡去了。
我走上前去,感覺到他身子在發抖,大惑不解,「別難過了,把這事兒解決了,你就不用被法師鎮壓了,也不會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爹娘想讓我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聽我這話,他嗷的一聲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模樣可憐而又震驚,繼而將懷裡一直揣著的布娃娃狠狠扔在地上。
「原來我爹娘根本不是心疼我,他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燒了!他們根本不想府中留有我的一點東西!」
他越說越難過,又嚶嚶哭了出來,可地府沒有眼淚,他也隻能做做動作。
「明明那天晚上我就準備去看看長平的傷,誰知道走到半路天上下大雨,我不小心跌進池塘,雷雨交加一晚上,誰都沒發現!」
原來他真的不是吃豆腐腦噎S的,我就說如此蠢鈍的說法,我竟一開始信以為真。
凌長安的聲音悲涼至極,「一開始,我隻能困頓在池塘周圍,頭七之後,我魂魄被符咒驅趕,隻能躲在祠堂裡……直到今天,我連自己的府門都進不去了。」
「他們寧願相信那師傅的混賬話,也不相信我!他們……他們怎麼對我這麼狠心!」
「你現在明白也不遲啊。」我尷尬地摸了摸他冰冷的身子,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是每個爹娘都能一碗水端平,一樣疼孩子嘛。」
譬如我爹娘就是。
而且我信奉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事已至此,趕緊找到凌長平才是上策,如果蛐蛐兒S了,那凌長平的魂魄又不知上哪找去了。
「快走吧,別耽誤時間……」
凌長安一把將我的手拍掉,自顧自在那發脾氣,「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多難受!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爹娘曾經多疼我!」
聽到這句話,一股無名火從我的心中升騰起來,燒得我腦中一陣眩暈。
我一翻手,用力抓著他的手腕,將他身子強行掰扯過來同我四目相對。
我望著他那大受震撼的神色,咬牙切齒,「我確實不知道,你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嗎!」
說罷,我開始解我的衣帶,這一身衣服是員外郎家送來的,很是華貴繁瑣,我用力地撕扯衣服的鎖扣,手忙腳亂地抽出那些紛飛的绦帶。
凌長安瞠目結舌地看著我,肉眼可見地忙慌起來,我沒理睬他,飛快地脫去了外袍、內襯,當我脫到隻剩下裡衣的時候,凌長安嚇得一把將床上的被子抓起來,裹在我的身上。
他雙目緊閉,用力地貼在我後背的被子上,聲音發抖,「好娘子,是我錯了,是我不該胡亂說話,你不要生氣了!你不要也不疼我!」
我甩開了他的桎梏,脫下裡衣,隻聽到絲絲拉拉的聲音,是布帛染血沾黏在皮肉上,撕扯開的聲音,雖然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但聽得還是讓我心驚膽戰。
背後的銅鏡,映照著我的後背斑斑駁駁,還凝著黑褐色血跡的傷痕,深至骨肉。
我被掩埋的時候,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好全,所以我來到這裡也是這副模樣。
「凌長安,我確實不知道你多難受,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受過父母的疼愛!」
「你知道嗎,活人躺在棺材裡,還是能聽到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的!」
「記得託夢叫你爹娘給你換個厚一點的棺材,不然躺著也不清淨!」
6
凌長安盯著我的後背很久。
久到我懷疑他已經睡著了。
可他將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小心翼翼地替我穿這繁雜的婚服,冰冷的手撫摸過我背後層層疊疊的傷疤,我感覺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顫,而衣服上的每一枚扣子,每一個搭扣,每一個绦帶穿過的地方,他都仔仔細細,一一對應地將我穿好。
然後,他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亂的長發,用力攥緊了我的手。
「好啊!趙家村是吧!欺負我娘子是吧!趙令是吧!蛐蛐兒是吧!」
他像閻王點卯似的惡狠狠地說了幾句,就用力一拉我的手臂。
緊接著我就感覺身體騰空而起,耳畔風馳電掣,光影迅速倒退,周圍的黑色逆轉成了一片白光,回過神來我就站在了自己家的堂屋口。
房子裡冒著騰騰的熱氣,看起來爹娘領了十兩銀子,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趙令坐在桌旁,拿著個雞腿大快朵頤,我爹喝著酒,一口咂巴一次嘴巴,我娘將菜端上桌子,三個人其樂融融。
「明天我還要吃雞腿!」趙令含糊說到,眼前的還沒吃完,就惦記著明天。
我娘慈愛地笑了笑,「好好好,要多少有多少,娘的好大兒就要多吃點,長高個子!」
趙令得意地笑了笑,滿嘴流油,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揮舞著手中的雞腿,「可惜買的那隻大蛐蛐兒一點用也沒有,害我輸了小胖這麼多銅板,等會兒我就穿了竹籤子烤著吃!」
堂屋的桌角,我才看到一個小籠子,裡頭正關著一隻奄奄一息的蛐蛐兒。
天地良心,這裡頭是凌長安年幼的弟弟,趙令這混蛋連蛐蛐兒都不放過!
我飛到那蛐蛐兒跟前,手穿過籠子,摸了摸它,蛐蛐叫喚了兩聲,好在還有氣。
「長平弟弟,別擔心,我來帶你回家去。」我低聲對著那蛐蛐兒說道,蛐蛐兒似乎是能聽懂我的話,一個激靈站起來,發出「吱吱」的叫聲。
趙令聽到了蛐蛐兒的聲音,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提起籠子,眼睛地抵著籠子的縫隙,惡狠狠開口,「現在知道叫了!都等會兒我就吃了你!沒用的東西!」
蛐蛐兒忽然彈起來,一隻腳穩準狠地戳進了趙令的眼珠子。
趙令哎喲一聲捂著眼睛,一把將籠子用力摔在地上,籠子碎裂,蛐蛐兒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他抬起腳就衝著蛐蛐兒踩過去。
我著急了,想擋在蛐蛐兒前頭,可我隻是一個幽魂,哪裡能擋得住陽間的東西?正當腳穿過我的手臂要踩下去時,一陣陰風破窗而入,吹落了掛在懸梁的玉米棒子,穩穩當當地砸在趙令的腦袋上,砸得他暈頭轉向,仰頭摔倒在地上。
我的娘嚇得不行,上前對著我弟又哄又揉,看著那地上不見蹤影的蛐蛐兒,說道,「明日再一個,好兒子,別生氣了!」
趙令氣得捶地,蛄蛹鬧騰,大喊大叫,「都怨你!要是我多幾個姐姐就好了,多換點錢,天天都買蛐蛐兒!」
我爹放下酒杯,滿臉通紅,聽了趙令這話,忽然眼珠子一轉,嘿嘿笑了起來,「要不然,等今天晚上咱們再把趙妙挖出來,送到遠一點的地方再嫁一次,十兩銀子又到手……」
他話音未落,廳堂的供桌忽然開始晃動,上面擺放的數十個牌位一個接一個地跌落,緊接著整間屋子的桌椅都開始搖晃,如同地震一般,讓人暈頭轉向。
噼啪一聲,桌案上的香爐碎裂,堆積的香灰被陰風揚起,吹了他們三個人一臉。
我爹嚇了一跳,一不留神從椅子上滑下來,摔了個屁股蹲。
「真是見鬼了!」我娘嚇了一跳,用手胡亂撲騰著飛舞的香灰,瞧著那門楣上懸掛的銅鏡忽然裂成八塊,驚恐大叫,「趙妙!是趙妙找上門來了!」
我爹聽到這句話,一骨碌就爬起來,指著空氣開始破口大罵,「小賤貨,敢上門來找老子,就真的把你挖出來,挫骨揚灰!叫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變成豬狗!」
可話音剛落,因為搖晃而脫落的牆壁灰和舞在空中的香灰摻雜在一起,飛進了他的嘴巴裡,就像用人用力塞進去一樣,我爹一邊大喊一邊嗆咳,很快就捂著嗓子說不出話來。
懸掛在屋檐上的銅鏡碎片一塊接著一塊掉落,砸在他的腦門上。
眼前亂成了一鍋粥。
我回過頭去,看到凌長安不復從前陰柔的模樣,神色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切,他周身環繞著的猩紅之氣,正一陣一陣翻湧。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老人說的故事,紅為厲鬼,怨氣深重,尤為危險。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覺得此刻應該替我的家人說兩句,但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畢竟眼前這一場好戲,是我做夢都想見到的。
「活埋親女,謀財害命,不知悔改,早就該有報應了!」
他反手握著我的手,陰冷的聲音如同從幽冥地獄傳來,狹長的眼眸透著猩紅的色澤,似是地獄修羅。
正當他抬手時,破碎掉落的牌位泛起了點點熒光,繼而升起了一股煙氣,化成了數個面生的幽魂將我們團團圍住。
為首的老頭我認識,是我大爺,他指著我的鼻子就開始破口大罵。
「趙妙,你個不孝之女,竟敢縱容厲鬼在我趙氏供桌前搗亂……」
大爺話還沒說完,凌長安一陣風似的閃到他跟前,伸手一把掐住他短粗的脖子,攢勁一扯,擰著他的頭朝桌子上撞。
「咚!咚!咚!」
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鬼也能撞到實物,聲音咚咚帶著回響。
老頭被撞得摔在地上撒潑打滾,而桌子受到了撞擊,朝著一邊歪斜倒下,桌上的飯菜連湯帶水地倒了下來,澆在了躲在桌子底下的趙令身上。
趙令:「我去你大爺的!」
我大爺躺在地上嚎叫,聽得趙令的話,氣得一巴掌虛空打在趙令的腦袋上。
「趙妙!」一聲尖銳的聲音傳來,站在後頭的我奶飄了出來,瘦小的老人站在我跟前,臉色扭曲得如從前一樣狠毒。
「你這賠錢貨!你爹養你一場,你不但沒還恩情,還帶來厲鬼,由著厲鬼造次!真是不孝之女!」
「當初你生下來我就說要扔茅坑溺S,你那便宜娘不肯,你可真是爛命抗活,我三根銀針扎進你頭裡你都沒S……早知道當初就該狠狠心,直接將你沉湖去,早早來伺候我,省得你爹養出一個吃裡扒外的白眼狼……」
我撇了撇嘴,我奶罵我的時候多了,這些話如同隔靴搔痒,早已傷害不了我。
可凌長安盛怒異常,我奶豐富的詞匯讓素來修養良好的他震驚,反應過來後,他飛速伸出冷冽堅硬的手,寬大的手掌輕而易舉地提起我奶的脖頸,用力捏得她老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疼得我奶說不出話。
「娘子!你打她!」他將我奶送到了我跟前。
我後退了一步,面露遲疑又嫌棄之色。
我奶嚇得掙扎,可逃不開凌長安的桎梏。
「你!你這胡攪蠻纏的小鬼,和這小賤人勾結苟且!趙妙,你這小浪蹄子,做了鬼還要出來賣,你如今對你爹媽不敬,往後無人供奉,過不了多久你就要魂飛魄散!」
我掏了掏耳朵,這老奶入土多年了,還是這幾句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身旁的凌長安卻臉色一變,陰冷蒼白的臉變得鐵青黑沉。
「趙妙是我凌長安明媒正娶進來的妻子,過了宗祠牌位!寫了合婚書!哪怕是冥妻,她也是我凌長安的妻子,有我在一日,便沒有她無歸的時候,就算沒有我在,她也是我凌家的人!受我凌家香火供奉!」
說完,凌長安松開了手,從袖口拿出一枚釘子,狠狠地抵住我奶的額頭,「老太婆,你既用銀針刺我娘子的頭,今時今日我也用鎖運釘扎進你的腦袋,讓你嘗嘗什麼滋味!」
我聽故事時聽過,鎖運釘能鎖一族的運勢和氣運,被鎖運釘釘上的人,往後三代難傳,家門不幸,邪祟纏身,運氣頹敗。
也能令鬼魂永世不得超生。
這麼多年,我終於在這個狠毒潑辣的老奶臉上見到了惶恐,「你敢!」
凌長安的手紋絲不動,眸光看向了我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爹,他將釘子對準了我爹的額頭,陰沉沉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狂妄的笑。
「那就給你兒子。」
「不行!」我奶叫得很大聲。
「好啊,那不然就釘在你身上!」凌長安又說。
我奶遲疑了。
很久。
久到凌長安將鎖釘釘在我爹額頭,橫手用力一劈,釘子深深刺入了我爹的頭顱裡。
我爹虎軀一震,八尺壯漢,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見我爹忽然不省人事,我娘和趙令,連著趙家的祖宗,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哭得此起彼伏。
我忽然覺得頭很痛,走出門外,瞧著門口那棵茂盛的綠蔭蔥茏的樹。
凌長安不知什麼時候飄到了我身邊,他擋在我的眼前,望著破草屋子,面上依舊是狠辣而凌厲神情。
「那天我爹就是在樹下把我吊起來打的。」我忽然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