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一向平靜的情緒,忽然覺得委屈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漲漲的。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告狀似的開口,「打了一個時辰。」
凌長安震驚地望著我,伸出手來,用力把我攬在懷裡,聲音悶悶帶著哭腔,「娘子別怕。」
然後伸出手來,手掌上閃過一絲絲紅色的痕跡,繼而用力朝樹幹上一擊。
天上忽然閃下一道明亮的鮮紅色閃電,帶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打在了茂盛的樹梢上。
大樹震顫了一下,粗壯的樹幹從中裂開,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穩穩地,沉沉地,不偏不倚地,朝著房頂傾倒。
裡頭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更大聲了,幾個祖宗此起彼伏地嚎啕大哭。
「我趙家百年的功德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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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百年積攢的功德,被這混蛋活埋嫁女敗光了。」凌長安說道。
他颀長的身影擋在我的身前,光影錯落,遮蔽了房屋倒塌後揚起的一片煙塵。
我忽然感覺臉上劃過一絲溫熱,伸手擦一擦,竟濡湿了指尖。
凌長安的身體依然冰冷,但我卻周身覺得暖暖的,他擋在我身前,我望著他的背影,那是為我而出頭的他。
7
我在房屋的角落裡找到了大蛐蛐兒,此時它在那裡抹淚,看著我來了,吱吱哇哇地說了很多,又是感謝又是說兩個魂魄擠在身體裡讓它打架都不能發揮實力。
畢竟凌長平隻是個稚子,當然不懂這些。
凌長安盯著那蛐蛐兒很久,將它抓在手中,飄然回到了員外府門口。
他大手一揮,一個三歲的小幽魂從蛐蛐身上脫出,虎頭虎腦的,一板一眼地對著我們作揖,那和凌長安幾分相似的面容,此刻抬起頭看著凌長安許久許久。
「阿哥,我愛吃豆腐腦。」
凌長安笑了,欺紅的眼依舊流不出淚。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凌長平下巴淡淡的疤痕,「是阿哥不好,喂你吃豆腐腦時,沒注意燙傷了你。」
凌長平卻咯咯一笑,伸手握住了凌長安的指頭。
「娘說,阿哥……會保佑我,我想和阿哥再出去玩。」
凌長安身子頓了頓,轉手將他推進了府中,「你娘說的是保佑你,沒有阿哥的事。」
「好好替哥哥去吃去玩,好好長大。」
他佇立在府邸門外,周身曾經泛紅的微光已消失殆盡,隻剩下明亮的白光。
當天夜裡,員外郎的二公子凌長平就恢復了神志。
聽聞他醒來之後,說是阿哥和一位姐姐救了自己,員外郎夫婦喜極而泣,深信不疑那是自己的大兒子和新婚的兒媳婦解救,重新將凌長安的牌位請入宗祠,又在城中施粥三月,倒也救了不少飢荒而來的百姓,為凌長安積了不少陰德。
我很是感慨,這樣一來,凌長安消了怨氣,又能受香火供奉,又有了不少福報,隻等時候到了,就能夠轉世投胎,而我也能順利入輪回道。
我說我下輩子做一棵樹或者蝴蝶就好了,自由自在,畢竟做人實在是太苦了。
凌長安指著自己,有些委屈,「那我呢?」
「長安長安……你下輩子能福壽綿長,平平安安就好了。」我說。
凌長安看了我很久,但是什麼也沒說,忽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臉,打斷我的思緒,「今日過節,我們出去玩玩。」
他牽起我的手往外頭飄去。
我跟隨著他的腳步飛速前進,周圍光影飛速後退,停下來時,發覺他已經帶我到了一處綠草茵茵、廣袤無垠的花谷,我看著遍地綻放的百花,還有鳥鳴啾啾,一片生機,大呼一聲,仰面躺在松軟的草垛上,撫摸著柔軟的花瓣。
「這是我的風水寶地,一般人我可不帶過來。」凌長安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笑著深吸一口氣,可鼻尖傳來的仍然隻是空白的涼風。
鬼是沒有嗅覺的。
我有些可惜,「要是還能聞一聞花香就好了。」
凌長安手中的花環插上了最後一支花,輕輕地戴在我頭上。
「娘子,你看前頭。」
我循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飛流直下的瀑布,瀑布的前頭,一座獨木橋連著此岸和彼岸。
凌長安牽著我的手,站在了獨木橋前,我停住了腳步,瀑布豎直地飛流而下,用力打在銀色的湖面,升騰起煙霧,倒映著七彩的光芒,而穿過煙霧的獨木橋看起來搖搖欲墜。
「瀑布後面是什麼地方?」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不如娘子替我去看看。」凌長安笑道。
我卻忽然警覺起來,緊緊地攥著凌長安的手,搖搖頭,「不去!」
「你叫我一個人去,我不去!」
凌長安身形頓了頓,片刻後,衝著我可憐巴巴地說道,「我怎麼舍得娘子一個人去,隻是我天生恐高又恐水,娘子在前頭帶路,我跟在後頭走,這樣不好嗎……」
他說的言之鑿鑿。
我半信半疑,在他的催促下,踏上了獨木橋。
獨木橋狹窄,一人通過時尚且自顧不暇,哪裡還有時間回頭照顧身後的人。
我腳步停頓,心神不安,總擔憂身後空無一人。
「娘子,往前走,千萬別回頭,不能掉下去!」
身後,凌長安急促的聲音傳來。
腳底下的水流湍急,越靠近瀑布,涼風越大,纖細的獨木橋左右搖晃,好像馬上就要攔腰折斷。
「凌長安,我害怕。」我頭也不敢回,閉著眼睛大喊。
「趙妙,別害怕,你隻管往前走,再往前走!不要回頭!」凌長安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心中一橫,腳下的步伐越發飛快,三兩步就衝進了瀑布之中。
瀑布裡面是一片光亮的白,卻什麼也看不見。
我回頭想牽著他過來,可回過頭去,後面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唯有一個身著玄青色長袍的男子,颀長的身子站在飛瀑之中,面上泛著白光,看不清楚眉目。
他嘆了一口氣,「娘子,都說了不要回頭了。」
8
我陷入了深深的夢境,卻是蒼白而光亮的夢境。
夢裡,我站在凌長安的跟前,抓著他冰冷的手,狠狠道,「凌長安,你騙我!我知道你會騙我,從見面的第一次你就騙我!」
夢中我並未看清楚他的臉,一片亮光遮擋了他的容顏。
他笑了笑,忽然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身體冰涼而寧靜。
「娘子,去聞花香,去吃美食,去遊歷人間,好好生活。」
「凌長安,你說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現在你卻要棄我而去,豈不是讓我丟人!」
我貼在他的胸口,感覺眼淚滾滾,濡湿了他的胸襟。
他笑著,用力按著我的頭,緊緊把我摟在懷中,「娘子,答應我,好好生活,我們自會再相見。」
他的身上漸漸變淡,我失控地伸手,想要抓住凌長安,卻怎麼抓不到他縹緲的影子。
9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溫軟的床榻上。
旁邊是中藥沸騰的咕嚕聲和濃鬱的藥味,外頭是嘀嘀咕咕的說話聲。
「若是七日之內沒有醒來,隻怕是難了。」
「哎,好可憐的姑娘,要不是那日我進山躲雨發現了這孩子,隻怕是在棺材裡活活憋S了。」
我吃力地動了動身子,渾身酸痛不已,伸手的時候,卻不小心打翻了身側的湯藥碗。
外頭的聲音停下了,幾個人飛速走進了房間裡,驚喜地瞧著我。
「醒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裡是城郊的醫館。
那日醫館的學徒上山採藥,忽逢天降大雨,他躲在山洞中避雨,而或許是因為大雨突然,掩埋棺材的人匆匆了事,以至於薄土在大雨細密衝刷下褪去,露出了棺材一角。
雨停時,學徒經過此處,聽到了裡面傳來拍打棺材板的聲音。
他驚恐之下掀開了蓋子,才發覺尚有餘溫的我, 將我救了回來。
那時大雨已經滲入棺材, 再過不久我就會在昏迷中被雨水溺斃。
醫館的老大夫替我檢查了一番,醒來後我身上並沒有大礙。
可我隻覺得腦中空空的,一切恍若一場夢。
回憶起來,那奮力拍打棺材的聲音,正是我回應凌長安的叩門聲。
那我是否見過凌長安此人,又是否真的去過地府?我不敢細想, 也不想去打探,怕一切隻是我的黃粱一夢。
因為我說自己記不得家住在哪裡,好心的老大夫收留了我在此生活。
後來在一次進城診病的時候,我看到了兩個瘋瘋癲癲的人。
一個人撐著拐杖,瘸了一條腿,另一個女人蓬頭垢面, 言辭無狀。
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娘。
「聽說這兩個人為了十兩銀子活埋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後來糟了天譴, 那天晴天霹靂, 把他家門口的樹劈倒了,壓塌了房子, 給他家男人腿壓斷了。」
「那十兩銀子都用來治腿和蓋房子了,可這村裡頭有誰去幫他家一回,隔天就倒霉, 邪乎得很!現在誰也不敢靠近他們兩個。」
「聽說兩人還有個大胖兒子,餓得跑去偷豆子吃,完了去溪邊喝水喝多了, 竟然活活撐S了!然後這兩人就徹底瘋了,跑到山裡去, 偶爾才下來撿點垃圾吃, 聽說還能時不時看著他們對著一個空墳頭磕頭呢!」
我聽著身後村民的絮絮叨叨,看著他們二人,心無波瀾, 隻剩下活該兩字。
老大夫今天早早就回家了, 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有個兒子,聽聞為了學習醫術而去了遠方拜師,今日歸來。
我照例在院門口收拾曬幹的藥草。
忽然,一陣涼風吹來, 吹飛了手中的當歸葉。
我起身要追, 卻看到一隻纖細修長的手抓住了飛舞在空中的葉子。
眼前的人笑了笑, 將東西遞給我, 「你好, 你是趙妙吧。」
我抬頭望著他,心中大震。
那和凌長安一模一樣的容顏,此時站在我的咫尺之間, 靜靜含笑地望著我。
「小娘子你好。」
遠處, 飄搖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有人在我耳畔輕語,那日凌長安離開我時,在我耳畔的呢喃漸漸清晰。
「你不必難過, 在我見你第一次的時候,我就知道終有一別,所以我早已將自己的容顏化作了你未來夫婿的模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