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顧忱溪,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
我努力養足精神,月宴那天如約而至。
阿姐將一眉眼嬌俏的少女介紹給我。
「妹妹,這位是顧將軍的未婚妻,遠徵侯之女黃鶯鶯。」
少女熱切挽住我的手。
「你就是姜菀吧?我聽忱溪說過你們的事,聽說美人就是為你而養的,你也真真是個美人。」
我頓覺心口一窒,連美人的事都知道,顧忱溪應該相當信任她吧?
「鶯鶯自小在邊塞長大,與顧將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陛下特意為他們賜了這樁婚事,妹妹也覺得他們很般配吧?」
阿姐眼中閃過尖銳笑意。
原來她的病沒好啊。
我在心中自嘲,酸澀點頭。
宴間黃鶯鶯一直黏著我,講邊塞黃沙漫天,鐵騎與雄鷹輝映,大概是我這輩子也無法見到的光景。
她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惋惜。
「你若去過那裡,肯定是又另一番模樣,再等等吧,以後或許有機會。」
等。
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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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肉身死去,靈魂飄向顧忱溪長大的地方嗎?
我失神打翻酒杯,去偏殿換衣裳。
阿姐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幫我寬衣。
「陛下讓顧將軍宴會結束來接鶯鶯,真好呢,你又能見到他了。」
7
「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掙開阿姐的手往外走。
她在後叫住我:「妹妹,沒有人會一直停在原地等你,既然入了這深宮,就好好陪姐姐吧,不要再抱有無謂的幻想了。」
我心頭一震,驚駭回頭望她。
她立於重重宮影中對我微笑,面容嬌美卻似鬼魅。
我似墜入冰窖,渾渾噩噩往回走,與顧忱溪迎面碰上。
此處人多眼雜,我和他的目光沒有任何交集。
我卻發瘋一般想,他要是能停下來將我扯進懷中,用那炙熱的身軀溫暖我僵硬的身體該多好。
但他沒有任何停留,從我身邊打馬而過。
我也收起荒唐想法,專心眼前的路。
阿雲從地上撿起什麼,眉眼一亮。
「娘娘,今夜月色這麼好,咱們別急著回去,尋處僻靜的地方賞月吧!」
我也不想回去面對蘇晏殊那個瘋子,點頭同意。
阿雲扶我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園子,說要去拿些糕點來,讓我等她一會兒。
我掃淨一處石階坐下,半眯眸子揉著發疼的額頭。
身後驀然有人靠近,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就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我拒絕了陛下賜婚,黃鶯鶯不是我的未婚妻。」
顧忱溪下巴抵在我肩頭開口。
我一陣失神:「為什麼?」
「因為我隻心悅一人,此生娶不到她為妻,便孤獨終老。」
顧忱溪輕聲喃喃,轉過我的身子,不由分說吻下來。
我低聲嗚咽,捶著他胸膛掙扎。
他一手扣緊我後腦,一手按住我雙手,不容我拒絕半分。
一吻過後他放開我,黑白分明的眸中倒映著呼吸微亂的我。
他眼下青痕嚴重,像是許久都沒睡好覺,伸手為我撥開額前亂發。
「菀菀,我要出徵了。」
我一怔:「什麼時候?」
「三日後。」
「所以你是特意來和我道別的嗎?」我聲音艱澀。
他點頭:「此戰兇險,我已向皇上請命,若是贏了就……」
「別說完。」我伸手抵住他的唇,「沒說完的話,等重逢之時再說吧。」
話盡了,人就回不來了。
「好。」他握住我的手,放到唇邊親吻。
至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又要陷入漫長的等待。
想到此處,心底便生出慌亂,緊緊擁住了他。
回到東宮時,月已上中天。
蘇晏殊照舊屏退左右,喚我到近前,溫柔撫摸我的眉眼。
「菀兒,你是本宮的妻,在你臉上刺上本宮的名字如何?」
8
我身子一顫,驚惶出聲:「可這樣我就不像姐姐了。」
「做你自己不是更好嗎?」
蘇晏殊垂頭望我,眸色極其柔和,其中卻漾著殘酷。
「不要。」我害怕搖頭,轉身向外跑。
「菀兒,不聽話的孩子可沒有好下場。」
他拽住我的頭發,將我拖到床上欺身壓下,從暗格中取出刺青專門用的小刀。
我嚇出眼淚,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反抗。
蘇晏殊沉了臉,用力掐住我的脖子。
「愛妃,你難道就沒發現顧忱溪的臉色不對嗎?」
他的話讓我停止掙扎,眼中布滿警惕。
蘇晏殊嗤笑一聲,將刺青的刀對準我臉頰。
「本宮買通他府中下人,給他下了慢毒,起初隻是普通失眠,越往後越嚴重,他會十天半月合不上眼,直至被逼到崩潰,要麼自戕,要麼被敵軍斬殺。」
「你如果聽話些,我可以早點完成,放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顧忱溪的兄長顧忱河,就是這麼死的。
我心中湧上憤怒,艱難點頭。
在他放松警惕之時,猛地奪過他手裡的刀,刺向他胸膛。
「顧家兩兄弟都是為啟國而戰的將軍,你身為啟國太子,卻屢次對他們下手,還有人性嗎?」
蘇晏殊輕松制住我的手,眼神不屑。
「啟國人才輩出,死一兩個將軍也滅不了。」
「有你這樣的狼心狗肺之輩,啟國早晚要走向滅亡!」
「菀兒,你弱的連本宮都反抗不了,操心那些做什麼呢?」
蘇晏殊搶回刀,板正我的臉。
我不再是怯懦害怕的模樣,眼中的憤恨讓他覺得掃興。
他眉眼一沉,附在我耳邊道。
「你乖乖聽話,本宮就把解藥給顧忱溪。」
我臉色蒼白,最終還是主動仰起臉,碰向他手裡的刀。
看著刀尖沾染的血跡,蘇晏殊面露興奮:「這才乖。」
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我痛到近乎昏厥,雙手緊緊抓著被褥,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蘇晏殊專注一件事時,不喜歡被任何聲響打擾。
他仔細擦去我臉上血汙,取了銅鏡對準我的臉,滿意道。
「菀兒快看,這樣的你多美。」
我不敢去看鏡中已經髒了的人,眼眶通紅拉住他的手。
「把解藥給他。」
蘇晏殊捏著我的下巴,像端詳藝術品一樣。
「本宮要你頂著這張臉,親自去和他決裂,說以後死生不復相見,就把解藥給他。」
9
我心如死灰,披上鬥篷從暗道出宮,入了將軍府的門。
屋外冷月照雪,屋內燭火昏黃。
顧忱溪像是知道我要來,在門口站了好久,眉睫掛著一層冰霜。
「可以把那隻黃鸝送我嗎?」
即使被寬大兜帽遮住臉,我還是謹慎垂頭。
忱溪,給我留個念想吧。
別讓我在那幽冷的深宮中。
一點慰藉都沒有。
「好。」他聲音沉沉,美人落到我肩膀。
我強忍心口澀意開口:「此間一別,我祝你徵程順利。」
「我們,別再見了吧。」
他沉默許久,應了一聲好。
我再也忍不住,怕他聽見我的哭音,轉身要走。
他自後扯住我的手:「菀菀,我能最後看你一眼嗎?」
「不行!」我慌亂掙開他的手,踉跄跑走。
回了東宮,我抱著阿雲哭了好久。
「小姐別哭,奴婢聽老家哥哥說過,刺青是可以祛除的,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奴婢這就寫信問哥哥法子。」
阿雲是我的陪嫁丫鬟,久違地叫了我閨閣時的稱呼。
我心酸點頭,在她懷中睡去。
因為傷口反復發炎,我這一覺昏昏沉沉睡了許久。
再醒來時,殿中鴉雀無聲,空氣中彌漫著血的味道。
我心頭不安,起身尋找阿雲的身影,卻差點被什麼東西絆倒。
低頭一看,是阿雲的手臂。
她倒在地上口吐黑血,身體早就冰冷多時。
手裡攥著她哥哥的回信,上面寫著祛除刺青的方法。
我瞬間失聲,抱住阿雲絕望落淚。
蘇晏殊自黑暗中走來。
「這賤婢竟妄想除掉本宮的名字,她老家兄長也被本宮一並殺了。」
我瞬間眼眶充血,撲過去撕咬他。
「蘇晏殊,你這個瘋子,我和你同歸於盡!」
他單手制住我,將一碗肉湯灌進我嘴裡。
「菀兒,這賤婢是因你而死,你一點都不乖,明明本宮才是你的夫君,你心裡卻總念著別的男人,這樣怎麼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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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湯?」我用力推開他。
蘇晏殊眼尾上揚:「你猜。」
我心中生出不好預感,猛地轉頭看向鳥籠。
籠中空空蕩蕩,早沒了那隻會唱歌的美人。
我胃裡一陣痙攣,扣著嗓子將喝進去的湯全都吐出來,再次撲向蘇晏殊。
「我殺……」
「菀兒,你再多說一個字,你的阿姐阿爹,不會見到明天的太陽。」
蘇晏殊壓低聲音威脅。
我身體一僵,絕望坐到地上,蜷成一團無聲落淚。
蘇晏殊俯身抱起我,輕柔置於床榻。
「明日會有新的侍女過來服侍你,本宮也會送你一隻新的鳥兒,隻要你乖乖聽話,本宮不會再傷害你。」
我流幹眼淚,空洞看著阿雲的屍體。
他要離開時,我輕聲開口。
「厚葬阿雲和他的兄長吧,我會聽話。」
他沒有拒絕,讓人帶走阿雲的屍體。
接下來的幾日,我乖乖吃飯睡覺,蘇晏殊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他不在時,我就沉默坐著。
殿中來了新的侍女,鳥籠中換了新的鳥兒,我都恍若未聞。
直到出徵的號角響起,我恍惚抬眼向將軍府的方向望去,隻看到數不清的重重宮門。
阿姐的侍女過來請我,我麻木跟去,被帶上城樓。
黎明時分,天將破曉。
站在城樓向遠處眺望,能看見黑壓壓的軍隊,其中有我的少年郎。
阿姐也在眺望,神色幽遠。
「菀菀,阿姐還是雙髻少女的時候,也曾送過軍隊出徵,卻再也沒等回我的少年郎。」
她喚我菀菀時,便是好的時候。
我終於能毫無顧忌,撲進她懷裡喚一聲阿姐。
阿姐心疼撫摸著我臉上的刺青,哽咽落淚:「菀菀,是阿姐害了你。」
她說她被蘇晏殊下了毒,時而清醒時而混亂。
清醒時一邊後悔將我拖進深淵,一邊又想緊緊抓住我的手,將我當成這深宮裡的最後一點依靠。
是啊。
這狼潭虎穴一樣的深宮,若沒個人互相取暖,要怎麼活下去呢?
我看著磅礴的軍隊逐漸變成一小道黑影,攥緊了阿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