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出了那個方向。
那裡——
是皇城。
17
比起人類,妖的世界很簡單。
誰能讓族群過上好日子,誰就是首領。
以前那個人是長老。
如今是我。
前塵後事加起來,以藺輝與長老睚眦必報的性格,他們怎肯罷休?
遂索性撕了偽裝,徹底聯起手來。
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意外面見到了小皇帝,還給他送出了一批相當漂亮的寶珠。
小皇帝高興得與馮錦煙分享,甚至還賜給了她一顆。
藺輝如此行事,顯然已經觸怒了馮錦煙。
她陰沉著臉回到公主府,將那顆有著紅白相間詭異花紋的寶珠拿給我看得時候,我猶如五雷轟頂。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在無法再用族群眾妖煉制寶珠後,竟然會將煉珠的材料瞄準在活人的身上。
這是罔顧天道!是要為族群引來覆滅的劫難!
Advertisement
是我大意。
憤怒吞噬著我。
尤其觸碰寶珠時,屬於枉死之人的不甘與怨氣更是猝不及防地竄入我的體內,在我身體裡橫衝直撞。
若非馮錦煙在關鍵時刻,一把將我攥住,隻怕我已然入了魔。
被龍氣驅走怨靈後,我驟然脫力跌坐在了地上,捧著寶珠淚如雨下:
「我早該想到,他們如此瘋狂,又怎會放棄活人的血肉……」
「他們是要牽連著整個族群,為他們的貪欲陪葬!」
我眼淚因憤怒與悲憫而不受控地湧出,甚至絲毫沒有注意到馮錦煙蹲了下來。
她抬起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臉,在我無助抬頭時,那雙寫滿了心碎的眼終究與我相撞:
「玉珠兒,你別哭。」
她聲音那樣的輕柔,溫熱的指尖落在我的面頰上,極輕地抹去不斷滾落的淚珠。
我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馮錦煙,她雙眼微紅,連語調都帶著淚意的微顫:
「你別哭,我心疼。」
那一刻,似是從未意識到的,累積三世的委屈忽然衝撞心門,潰堤而下。
我一頭埋向馮錦煙,頭一遭放縱自己,任憑無數情緒將自己吞噬。
嚎啕大哭。
她將我擁入了懷中,緊緊地摟著,像是拼盡了全力,卻又好似擔憂我不適,小心翼翼地放松了些許,然後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後背:
「玉珠兒,他們欠下的血債是要用血,才能償還清楚的。」
「你記著,你從來不是孤身一人。」
「你還有我……」
在我哽咽得難以自持的時候,她捧起了我的臉,她那般憐愛地望著我,讓我冰冷了兩世的心感受到久違的溫熱:
「玉珠兒,報仇這種事,急不得的。」
沉穩的語調終於將我的理智拉了回來。
若是沒有她,恐怕我早已墮入了無邊深淵……
於是我終於問出了那個久久徘徊在心頭的問題:
「你到底是誰?」
她痴痴地望著我,眉眼第一次鬱鬱地垂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
她如此說著。
濃稠的寂靜中,我們最終沒有得出答案。
我們有的,隻有馮錦煙的計劃。
自從藺輝進獻寶珠,小皇帝越發寵信於他,已經接連幾次都不肯再見身為親姐的惠陽公主了。
可馮錦煙卻從不以為意,她總是闲散得理著我的頭發,輕聲道:
「有兩隻便宜的替罪羔羊送上門來,為什麼不要呢?」
我雖有千年道行,但心眼這種問題上,還是遜人類一籌的。
但是望著她那般目光炯炯,神採奕奕的模樣,我的心卻是無比的安定。
我信她。
一如她信我一般。
眼見藺輝他們一樣一樣寶物往宮裡送,馮錦煙就幹脆消停下來。
若非皇帝傳召,她便懶得進宮,隻安安心心待在前朝,攝她的政。
將權利從那七個攝政王、八個丞相、九個國公爺手裡收歸回來,讓自己的勢力布滿朝局。
除此之外,她還將公主府內我為她尋來、養育的各種珍寶、寶珠都盡數變賣,將賺來的前經由公主府名下的各類商鋪,重新匯集到府內。
她不缺錢。
可如果要做天翻地覆的大事,這些錢卻是遠遠不夠的。
用她的話說就是:
「玉珠兒,你知道養一匹馬、一個人,造一張弓要多少錢嗎?」
「要好多好多,多到無論什麼樣的金山銀山,都填不滿這個黑窟窿。」
活了千年,這點見識我還是有的。
當初那個人也曾痛哭流涕,痛罵那群將黃衣服披在他身上的人,說這件衣裳他穿在身上,令他格外難受。
不管怎麼說。
這樣龐大的金錢最終沒有流入公主府的帑庫,而是再度流往民間。
變成了糧、弓、槍、弩、人……
她將他們藏了起來。
而我則正好相反。
夜間,我化作煙霧,來到長老和藺輝煉制寶珠的地方,幫他們催化。
這倆廢物點心。
要實力沒良心,要良心沒實力,除了像伥鬼一樣,戕害同族外,什麼都不會幹。
連巴結皇帝,都不舍得從自己身上出一滴血。
可他們若不飛黃騰達,馮錦煙的籌謀與計劃又該如何施展?
既然如此,隻好由我來助他們一臂之力了。
畢竟,我育珠之術在族中稱第二,可沒人敢說第一的。
果不其然,聽說這批寶珠送進宮時,小皇帝高興極了,對藺輝接連封賞。
一高興,又封了個攝政王給藺輝。
比起前世。
提早了許多。
說到底,還得感謝馮錦煙在其後的慫恿,她那一句「何不給良臣重賞」,可是讓小皇帝下定決心的真正原因。
為此,藺輝別提多得意了。
甚至還特地找到了我,柔聲相勸:
「玉珠兒,我不與你計較,若你肯低頭認錯,藺家夫人的位置還是你的。」
講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講了。
18
藺輝來找我這事讓馮錦煙知道了。
她難得冷了臉:
「你那位在藺家的前夫君真以為是靠自己的本事當上這個不值錢的攝政王的?」
「都第八個了,真好意思。」
那般語調裡,總有些說不清的奇怪。
要知道,這些時日以來,我可從未見馮錦煙氣性如此之大的時候。
倒是莫名讓我有些心虛,忙岔了話題,告訴她,藺輝和長老的事情,我已然通報妖界,他們犯了眾怒,想鏟除他二人,還妖界太平的人不在少數。
可是。
我攔了下來。
償還沒那麼輕松,有些債要親手討才夠解恨。
馮錦煙謀局,我行子。
為此我特地找了隻小妖,假扮世外高人,傳授藺輝讓寶珠品質更上一層樓的秘法。
歷經小試一把,藺輝為此深信不疑。
隨後興衝衝地向小皇帝奏報,說東海之濱,有一仙蚌,內蘊明珠,舉世無雙。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向來是藺輝最擅長的,如此這般頓時將小皇帝唬住,撥下無數金銀財寶,讓藺輝前去尋找。
務必要將東海寶珠,呈上御前。
藺輝裝模作樣,將陣仗弄得極大,浩浩蕩蕩前往東海,聽說沿途聞言之人,都將藺輝稱作仙師。
各種神跡傳說不斷從東邊傳來,惹得小皇帝大喜過望,命令藺輝一定要將蚌殼完整地帶回來,在京中舉辦一場獻寶大典,以紀念這場前所未有的仙緣。
一時間,藺輝之名在京中風頭無二。
唯有我和馮錦煙知曉,哪裡有什麼東海仙蚌。
這一切不過是藺輝從皇室騙取更多的財富而編造出的巨大謊言。
奈何,沒有人敢去潑皇帝的冷水。
數月後,藺輝將從城東挖出的土生土長的泥蚌從東海搬了回來,搖身一變成為貴不可言的瀛洲仙蚌。
為此小皇帝擇定吉日。
打算在那一日將從仙蚌開出的寶珠,封為鎮國神器。
供奉朝堂,勒令路過的百官萬民,三跪九叩,頂禮膜拜。
至於藺輝。
已然由一介皇商,搖身一變成了大聖仙師,受萬民朝賀。
這般決定一出,無數人勸諫。
甚至還有的來求請馮錦煙出面。
希望她以攝政公主身份,勸告小皇帝莫要胡來。
奈何馮錦煙病了。
非常嚴重,連床都起不來。
「告訴他們,閉門謝客,大典之前,本宮誰也不見。」
馮錦煙將剝好皮的葡萄遞給我後,如是對公主府的眾人說道。
19
大典那日,馮錦煙讓我代她前往。
我活了千年,頭一遭看見有人為了一顆珠子,擺出這般大的陣仗。
浩浩蕩蕩,十裡相迎。
就為了城東淤泥下,那隻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蚌殼。
笑死誰了。
要不是藺輝來我面前炫耀,我真差點沒憋住笑。
彼時他一身華服站在我的面前,相當得意:
「玉珠兒,昔日你讓惠陽公主解除婚約之際,是否不曾想過為夫也會有如今這般飛黃騰達的時候?」
「你當真以為這世間隻有你一人可以養出絕世寶珠?」
「玉珠兒,你若肯低頭服軟,將來為夫也可賜你在國師府中做個洗腳婢玩玩。」
他笑得分外猖狂,甚至都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若非典禮還需他照應,隻怕他還得在那沒完沒了。
不過可惜……
這世間還真就我一人能孕育出無雙寶珠。
我眼望著他們認真肅穆地將蚌殼迎上高臺,又分外虔誠地跪拜。
尤其藺輝,直到蚌殼捧上祭典的前一刻,他還在反復確認,一切無礙。
奈何。
他的對手——
是我。
在跪拜儀式結束,即將開蚌前。
我發動靈力,在無人得見時,打了一個響指。
那是命令聚集在蚌殼上的妖靈們動手的術法。
藺輝與長老作惡多端,族中眾妖早恨毒了他們,拼盡一身之力,也要將他們送下地獄。
於是,利刃破殼。
在其上施展幻術的妖靈頃刻散盡。
被壓制的惡臭迸發而出。
蚌殼之內,更是空空如也。
藺輝傻眼。
小皇帝也氣瘋了。
一腳踢在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的藺輝身上,直把他踢下高臺,滾到我的身邊。
我帶著幾不可查的笑意低頭望他。
他瞬間就明白了。
瘋了一樣,指著我大叫:
「是你!你這個妖女!是你害我!」
誰都知道我是馮錦煙的人。
罵我等同於罵馮錦煙。
小皇帝哪裡能忍?暴怒著就讓人將哀嚎喊冤的藺輝拖了下去。
藺輝慌得六神無主,再度變臉,攀扯住我的衣裙,求饒不休:
「玉珠兒,你就看在我們差點成為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
「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與我這混賬一般計較,你……」
話未說完。
他就被人連拖帶扯地拽走了。
瞬息光景。
剛剛還羽衣鶴氅、即將成聖登仙的藺輝,就成了人人喊打、唾棄不已的階下囚。
披頭散發,喊得嗓子都劈了,卻仍舊解不了小皇帝半分的恨。
小皇帝不僅把大典砸了,甚至還讓人去抄了藺輝的家。
唯有一點可惜。
長老已然提早跑路,不知所蹤。
小皇帝的怒火最終牽連到眾皇商的身上。
他殺了一個又一個,殺了一家又一家。
直到輪到我時,馮錦煙來了。
她制止著小皇帝的殺戮,在他的屠刀下保下了我。
在最信任的皇姐面前,小皇帝委屈地趴在她的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20
夜間,我潛入大牢,見到了似瘋未瘋的藺輝。
他對著牆喃喃申冤,在看到我來時,又如狗一樣爬過來,攀著牢門求我救救他。
「玉珠兒,我們是有婚約的夫妻,你忍心見到我落到如此境地嗎?」
「玉珠兒,你是來報恩的,你再救我一次,我以後出去,定會好好待你。」
「你要是當了望門寡,往後嫁人可就難了……」
事到如今還這樣為我著想。
我都差點「感動」了。
遂告訴他,我知道他是冤枉的,而且我還是知道,他入獄是被人陷害,那蚌殼是被人施了邪法,這才……
我在他面前泫然欲泣,告訴他我本來想告訴他這一切,結果……
藺輝果然沒有起疑,一個勁兒地保證他一定會對我好之後,我這才告訴了他原委。
我說:
「要想破解這邪法,隻需童男童女各三百人,取其骨血煉化,澆淋在蚌殼上,就能破解邪法,取出蚌殼中被遮蔽的稀世寶珠。」
「隻要六百小兒的性命,一切都可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於是藺輝便徹底癲狂,一邊與我承諾,他日重獲恩寵,我定是他唯一的妻,一邊叫嚷著要見皇帝。
他甚至還想來抓我的手,卻被我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一如所料,小皇帝真信了藺輝的胡扯,次日便開始在全國搜捕小兒。
惹得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連平素誇慣了皇帝的百官都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