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那七個攝政王、八個丞相、九個國公爺。
他們齊聲說:
「皇帝行事,著實荒唐!」
小皇帝不理會這些。
隻將眾皇商叫進去,發起脾氣。
叱責我們嫉妒藺輝,在大典上動手腳,要將我們剝皮拆骨,剁成肉醬,以泄心頭之恨。
正要動手時,外間忽然傳來通報。
馮錦煙來了。
小皇帝頓時沒了怒氣,打算歡歡喜喜迎接親愛的皇姐。
結果來通報的人跌跌撞撞,驚恐萬分,拼湊了半天才說出「馮錦煙此番是帶兵入宮」這句話。
小皇帝腦子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但喊殺聲卻先一步闖入了殿中。
他氣發了狂,撲向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是你!就是你在皇姐面前進的讒言!對不對!」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
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尖嘯。
鋒利的箭風擦著我和皇帝的發絲,死死釘在了他身後的龍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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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驚恐抬頭。
我愕然轉身。
隻見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馮錦煙正手執長弓站在遠處,淡淡輕言:
「放開她。」
小皇帝流淚不止,不可置信地望著馮錦煙,怯生生地呼喚:
「姐姐……」
「姐姐?」
馮錦煙冷笑。
「我可沒有你這樣,殘暴不仁荒唐至極的弟弟。」
即便被眼前的陣仗嚇得腿軟,他還是一把甩開了我,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往馮錦煙身前央著:
「姐姐、姐姐,你不要弟弟了嗎?」
他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奈何馮錦煙不為所動。
她蹲了下來,瞧著眼前猶如喪家之犬的皇帝,溫柔地輕撫上了他的臉。
然而,從她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
「我哪裡有什麼弟弟呢?」
「你隻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傀儡罷了。」
「若不是你生而為男,又怎可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直至現在?」
「忘了告訴你,姐姐啊,為這一天可是籌謀了太久,才縱容你到現在。」
「我可愛而又愚蠢的弟弟,你如今還覺得,我會放過你嗎?」
小皇帝茫然地聽著。
良久才反應過來。
他試圖撲到馮錦煙的身上,狂暴地撕扯。
卻被衝上來的侍衛迅疾打斷,而後被牢牢禁錮。
馮錦煙瞟了他一眼,渾不在意,隻將關切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上下仔細打量、端詳許久,方才柔聲問道:
「你可還平安?」
我點頭。
她這才放心笑了起來。
外間大捷聲傳報入殿。
馮錦煙含笑睨向了小皇帝。
一瞬間,周遭人都懂了這個眼神的含義。
他們不顧他的怒斥和謾罵,將他推搡著押了出去。
片刻之後,小皇帝染血的佩印,就被送了進來。
21
數日之後,鏟除異聲後的馮錦煙,自立為帝。
她叱責先帝荒唐無道,寵信佞臣,做下了許多天怒人怨的事情。
頭一個就是哄騙先帝,屠戮小兒,還欺君以自封大聖仙師的賊子。
被帶上來的藺輝已然知曉了所有的變遷,乃至於人已經瘋瘋癲癲,隻知道念叨「寶珠寶珠」一類的話。
直到見到我,他才恍惚清醒些許。
衝上來想拉我:
「玉珠兒,走走,我們回家。」
幸虧侍衛將他攔住。
但轉瞬,他又將他們甩開,神情變得格外陰鸷狠毒,指著我開罵,罵我妖女,還騙了他雲雲。
由不得人將他控制,他又突然瑟縮一團,嗚嗚咽咽地捂著臉哭,一邊哭一邊說,他不是要故意傷害我的……
一幕幕落在馮錦煙眼中,她的臉色越發陰沉,擺手就讓人不由分說地將藺輝帶了下去。
而後查封藺家,滿門抄斬。
塵埃落定,登極大典的那天,她對我說:
「玉珠兒,你是功臣,你要什麼我都應你。」
我瞧著她認真的模樣,低下頭,誠懇地向她討要了一件東西——
她的血。
她微怔,問我緣由。
我就告訴了她長老的事情。
眼下他失蹤,可他犯下的罪孽遲早連累族群遭受天譴,為了族群,我必須找到他,代替天道將他處決。
如此才能避免我族滅頂之災。
這正是我成為族群首領之後,必須擔起的責任。
隻是……
我的靈力不夠,打不過他。
唯有馮錦煙蘊藏龍氣的血,是我等妖族提升功力最有效的靈藥,有了這樣寶物,我才能有和長老一戰之力。
馮錦煙聽後,垂眸少頃,命人取來玉瓶鋼刀,毫不猶豫地割掌取血。
直到瓶滿,她遞給我時,所有的動作才終於停頓下來。
說不出來。
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有些低鬱。
她與我距離那樣近,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灼熱的呼吸。
心再度慌亂,直到她的手觸上了我的臉。
「玉珠兒,你知道,我從未要求過你什麼,但這一次,我求你,千萬要平安回來。」
「你無大礙,我方能心安。」
她的話語那樣輕,好似一泓漩渦,牽引著人逐流。
「哪怕從此以後,我為人皇,久居人間;你為妖王,永駐妖界。」
「我也依舊會在這人海中,等待你我重逢之日。」
她長長的睫毛輕顫著垂下,掩卻眼底晦暗不明的光。
而後低低呢喃,似是囈語,說不清、道不明:
「你我若今生無緣,又何妨來生再見。」
「隻是我一腔心事想告……可惜了……」
她沉浸在情緒的渦流中,渾然不曾意識到,此刻的我仿佛遭受雷霆。
我好像一直尋找錯了……
命運好像捉弄了我。
我好像在那一刻突然了悟到了一句話——
肉身易逝,魂靈不滅。
或許,我一直都錯了。
我壓住狂瀾的心潮,努力用責任二字說服自己逃離這場陰差陽錯。
而後努力狠下心,舍下馮錦煙的眷戀,遁入了妖界。
22
我想。
馮錦煙或許沒有料到我還會再回來。
當我渾身是血,摔倒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驚訝了半晌。
隨後肉眼可見地慌亂,反應過來後,匆匆地跑下龍座,將我攙扶起來擁入懷中,顫抖著聲音要喊太醫。
我攔住了她。
說不用。
我沒事。
這些不是我的血。
不過,就算我有事,也不是人類能治得了的。
我告訴馮錦煙,長老被我殺掉了。他的力量太強,要是沒有馮錦煙蘊藏龍氣的血,這場惡戰究竟誰是贏家,猶未可知。
馮錦煙沒有等我把話說完,就將我死死地摟住了。
她顫聲地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在她的懷裡,我見著鮮少有情緒波動的她,一滴將墜微墜的淚正虛虛地懸在她的睫毛上。
晶瑩剔透。
回來之後,我聽說藺輝的處決時日已經定了下來。
處於私心,我還是決定最後去見他一次。
他好像清醒了一點,見到我的時候,還知道拿牢房的石子砸我。
但他傷不到我。
前世今生都這樣。
除了那把用我的蚌殼制成的貝刀。
想當初,還是我親手遞到他手上的。
其實,我還是有很多話和疑問想要對他說的,但到了最後,隻剩下相顧無言。
他或許是藺輝。
又或許……
隻是一具空洞的皮囊罷了。
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離開天牢,我想到了族群的未來。
族群中想要留在人間的妖精不在少數。
畢竟,妖界貧瘠的生活,怎比得上人間的多姿多彩?
為此我找到了馮錦煙,操起了數月前的舊業,領著小妖們成了皇商,貿易全國。
我很擅長這個,族群眾妖也因為貿易,有了自己的活計可幹,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人間,用各種不違逆天道的方式養活自己。
源源不斷的寶珠運送出去,滾滾不盡的錢財收歸回來。
馮錦煙看著日漸豐盈的國庫,樂得合不攏嘴。
如此數年。
幾乎每一年,馮錦煙都會問我,還留不留在這兒。
留。
當然留。
我還要留在這裡很久很久。
我每次都這麼回答。
我們一起搬了搖椅坐在廊下,一邊看著月亮,一邊說著玩笑話:
「要不我給你賜個婚吧,免得你孤孤單單的……」
「不用了。」
我搖頭。
看著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樣的月亮,我終於對馮錦煙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不曾告訴你,我早已有了喜歡的人。」
「是誰?」
馮錦煙坐直了起來,躊躇片刻,試探著又問:
「哪家公子這般好福氣,要我……給你們賜個婚嗎?」
我繼續搖頭。
「他死了。」
馮錦煙的情緒瞬時低落下來。
但少頃,又好似想到了什麼:
「他是誰?」
「是藺輝嗎?」
她很聰明。
於是我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是藺輝。
但也不是。
是數百年前舍身救我的那個他,而不是前世今生這個將我剖腹剜心的他。
「你知道嗎?他那時為了救一個從不相識的我,甚至連他最珍重的長劍都典當掉了,隻為了從漁人手裡買下我。」
「那是他父親留給他唯一的信物。可他從無怨言,那時他對我說,沒有什麼身外之物,比性命更重要。」
「人的性命一樣,妖的性命也一樣。都是天地養育的眾生,我們本無差別。」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救我卻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愛惜。人間往妖界,千年萬險,他為了我的平安到達,始終一路護送……陛下,這才是我認識過的藺輝。」
「我曾答應他,等我在妖界恢復康健,我便嫁給他,那時他高興得與我在星空之下,許下永生永世的諾言,我們幸福地約定一生。」
「那後來呢?」
「後來……我遇了襲擊,他明知自己是凡人之軀,卻還是毅然決然地擋在我的面前,對我說,玉珠兒,快逃,你是一隻聰明的妖,你知道怎麼保住自己的性命,答應我,你要、平安……」
「直到這一次,我才知那天的襲擊,是長老一手策劃,如今的藺輝來到我的面前,也是都是他的陰謀……」
馮錦煙抓住我的手,安慰道:
「但他變了,卻是事實。」
我凝望著她的眼, 認真地問道:
「他真的變了嗎?」
「我見到的藺輝究竟是真正的藺輝,還是隻是一具與五百年前極為相似的皮囊?」
馮錦煙也認真地望著我。
但是, 這一次,她卻沒有回答。
「陛下,魂靈從不因簡簡單單的轉世, 而讓舊人成為新人,魂靈該是由經歷所塑,沒有那些經歷,沒有那些所思所想, 藺輝就成不了當初的藺輝, 那隻是一句相似的皮囊, 可一具空洞的皮囊又有什麼用呢?」
「我喜歡的,從來不是那具單一的肉身,無論真正的藺輝變成什麼樣子,他真正的魂靈寄居何處, 或為男,或為女, 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 我對他的心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我握住了她的手:
「陛下知道他去了哪嗎?」
可是這一次, 卻是她頭一遭先抽走了手。
她躲開我的目光, 似想望月,可最終還是垂下頭來, 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也嘆了,垂下眼眸, 看著被她掙脫的手,輕聲道:
「一切不能在此生達成的因果,所來的補償與回饋,來生與相約, 都是虛妄。」
「陛下,」我笑了起來,望著明亮的月,道,「不用為我賜婚。我已經看到了他曾經愛過的人間,人間很美好, 人間的情愛也很美好。可美好從來不是用來拘束生命的,死亡也拘束不了。我的心裡已經住了一個很美好的人, 他會希望我眷戀著他, 但同時也不會希望我被其囚禁一生,再不見人間輪轉的光華, 因為他早已融入大千世界,點點滴滴,我之所見,皆不是他, 卻又皆是他。」
「是嘛, 」馮錦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許心不在焉,「我也一樣。我也有了一個喜歡的人,隻不過……」
「我也不希望她被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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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極輕的聲音隨著風飄了過來。
我感受到了灼灼的目光,但我沒有回應。
風起了。
卷走了目光的滾燙。
我與她同坐庭前, 小指微觸,若即若離,共賞碧空明月。
但見清暉如舊。
奈何……
故人已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