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辭威嚴隱隱,恍惚間山嶽微顫。
藺輝頓時將頭叩往石板,一邊請罪,一邊叩頭不止。
我看著他,上揚的嘴角比清早的日頭都難壓。
馮錦煙又重新格外認真地看向我:
「你聽著,從此以後你姚玉珠就是公主府唯一的皇商。」
「誰要是敢搶你的生意,本宮就要讓他看看,到底什麼是皇權之威!」
她這般認真,一時讓我又驚又喜。
眼見她就要往外而去,我下意識脫口一句:
「當真?」
一句話。
讓公主為我停住了步伐。
她扭頭望我。
不知怎的,我忽而在她的臉上莫名找到了受傷和委屈的影子:
「怎麼?玉珠兒,你肯信他都不肯信我?」
我愣了。
慌忙要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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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被公主一句「你」給生生阻斷。
她氣惱地望著我,忽而一拂袖,賭氣似的闖出門去了。
13
我不解馮錦煙這莫名的氣性從何而來。
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卻忽然想起另一件已經在記憶中變得模糊的事情。
上一世,藺輝帶著我的真身與那位小皇帝分食。
小皇帝吃得非常開心,滿嘴流油,贊不絕口:
「真香!」
他又將我的肉身賞賜給惠陽公主同食,可這位一向『愛護』他的姐姐卻第一次衝他發了火:
「生靈長至如此大小,也算有了靈性,此番吃肉實在殘忍。」
隨後,即便小皇帝惱火萬分,暴跳如雷,大吵大鬧,馮錦煙卻半分不理,兀自『討』走了我的真身。
她將我帶到了郊外,在一個山清水秀、靈氣豐沛的地方,給我找了一片葬地。
奈何彼時我真身毀損,魂靈已然飄忽不定,什麼都記不太清了。
隻依稀記得,她將我的真身抱在懷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玉珠兒、玉珠兒……」
那一滴滴的眼淚落在貝殼上,沁得我的神智終於有了些許的清醒。
乃至於如今回想起來,我都有些愕然,前世我從未與馮錦煙打過交道,她又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神識千絲萬縷,好像總有一線被淡忘。
它飄飄忽忽地將我引領到前世那段魂靈將散的記憶裡,那時的馮錦煙憐愛地撫著貝殼,聲音極為悲傷,極為輕柔:
「玉珠兒,你我從未相見,我也從未知道你的名字,可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就該這麼叫你呢?」
「玉珠兒,莫非這是你我前世曾經相遇而留下記憶?」
「若真是如此,我可不可以向上天祈願,願用我三十載的壽命,換你此生重來一次,若上天見憐,就讓這番許諾達成,你我再見可好?」
她一遍遍地撫,一遍遍地喚。
玉珠兒、玉珠兒……
不知喚了幾千還是幾萬遍。
從回憶中清醒時,我方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落下了淚來。
惠陽公主。
馮錦煙。
你,到底是誰?
14
自從馮錦煙金口玉言敲定了我皇商之職,藺輝再不敢多加言語。
長老幫不了他。
畢竟我等隻是小小河蚌,豈敢與有龍氣鎮守周身的皇族對抗?
若是貿然對抗龍氣,隻怕下場比灰飛煙滅好不到哪去。
他二人在此事上消停了,卻又其他眼紅我的皇商接踵而至,前來找茬。
他們說我獻上的寶珠珍玩,都是假貨,非要與我比一比,誰能在無數個蚌殼中,挑出蘊藏最好珠子的那個。
美其名曰:賭珠。
笑話。
和一個蚌精賭珠,還真是……
班門弄斧。
隻是我心裡有正事,本無意理會他們的嘲弄,哪裡知道他們蹬鼻子上臉,愈發過分,隻當我是慫、不敢。
遂風言風語地嘲弄我:
「婦道人家怎麼可能懂得鑑別寶珠?瞧瞧,一上席面,可不就慫了?」
「她要是會,老子跪地上叫她姑奶奶!」
「小姑娘家家的嫁個好郎君就是了,何必與我們爭這個皇商?還是自去稟明公主,辭了這職位,也好給自己留個臉面!」
……
如此話語,將藺輝氣焰助長更盛,直言:
「玉珠兒,你瞧,我早就同你說過,婦道人家不該如此拋頭露面,若這職位我去替你擔下,豈會有如此流言敗壞門庭?」
我白他一眼。
總有些孽畜,一聞到同類的味道,便狺狺狂吠,著實厚顏無恥。
馮錦煙問我,可要公主府出面斬斷謠言。
我望著她,忽而心念一轉。
女子總是被人間教條規訓成溫婉、容忍、退讓的模樣。
好讓眾人都不由忘了,人間伊始女子本來多姿多彩的模樣。
上一世,馮錦煙登位之初,也曾流言漫天,什麼牝雞司晨、國將不國的謠言幾乎要將人吞噬。
誰料這些對馮錦煙並無影響,她初登大寶,雷厲風行,用鐵血手腕鎮壓流言蜚語,而後廣布政令,扶持民生,重振朝綱,直讓那些流言在「女帝臨朝,祥和萬代」的稱頌中,夾著尾巴逃離,再不敢露頭。
有她如此,我何須畏懼這般宵小?
刀劍底下見真章,人間從來實力為王!
隻消將那些個目中無人的輕狂男人見識何謂山外山、天外天,方能讓他們被自己妄言扇個鼻青臉腫,打個嘴歪眼斜,再吐不出半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之言。
「不就是賭珠?我倒想領教領教,他們到底有多少本事!」
馮錦煙聞言,那一雙含笑的眸子裡,有了欣喜的光亮。
15
賭珠的結果幾乎沒有懸念。
作為千年蚌精,隻要我稍許流露幾絲靈力,再次的珍珠也會變成稀世寶珠。
賭珠那日,我瞧著那些人圍在蚌殼堆前,品頭論足。
不是選花紋好的,就是尋蚌殼大的。
我不過隨手拿了隻最普通的蚌殼,就告訴他們,這其中蘊藏的正是最獨一無二的寶珠。
一句話,惹得眾人為我大笑三聲。
「你若不會看認輸也無妨,何必在此強充能人,丟人現眼?」
「我便說皇商這樣的大事不能交由一個女人來摻和,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等大度今日便不與你賭珠了,免得丟了你這小丫頭的面子,傳揚出去,京中就沒有人再願意娶你這丫頭了。」
「這般自以為是妄想做皇商的女子,送到我府上我都不要!」
謾罵聲一片。
直到馮錦煙怒擊桌案:
「住口!」
這般嘈雜的議論方才平息下去。
她擔憂地望我一眼,轉瞬如常:
「是與不是,休得胡言,一開便知。」
眾人依言,卻又為了看戲,紛紛慫恿我先開,像是對自己手中的蚌殼無比篤定。
我瞧了眼馮錦煙。
她沒看我,但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卻難得地用著力,關節發白,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仿佛那一刻的她,比我還要緊張。
我捧著蚌殼向她行了一禮:
「殿下,臣就奉命了。」
這次她終於抬眸望向了我。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我堅定地凝望著她,含笑微微頷首。
就好似心與心自有橋梁一般,那一刻,她宛如什麼都懂了,用力的手忽而松開,處變不驚的笑意再度浮現在她的臉上。
於是我不再扭捏,先將蚌殼拿在手中停了一停,注了些靈力進去。
再打開時,一顆碩大無比、幻彩幻光的寶珠正赫然躺在其中。
驚得所有人都合不攏嘴。
連馮錦煙也訝異了,她難得的喜形於色,方才的一切陰雲最終都變成了滿意的贊賞。
隨後她含笑轉頭,看向那些不服氣的老皇商們,要他們也開開看。
我嗤笑,隨即接過話頭:
「他們開不出來。」
氣得那群老皇商們頓時吹胡子瞪眼。
我橫他們一眼,繼續說道:
「他們的蚌殼裡,連一粒米珠都是沒有的。」
眾人不忿,險些氣得打我。
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打開蚌殼,說是想要給這般猖狂的我一個教訓。
結果一啟蚌殼,裡面果然空空如也。
圍觀眾人哗然一片,紛紛倒戈,直言他們跟這些蚌殼一樣,個個華而不實。
他們不服氣,又開一個漂亮蚌殼。
結果一開一個不吱聲。
氣得他們大罵我是妖女。
唯有馮錦煙撫掌大笑:
「諸位願賭服輸,這場鬧劇今日也就到這。往後誰要是再質疑姚家姑娘的能力,便是在質疑本宮,質疑整個惠陽公主府的話語。」
此話一出,眾人齊齊噤聲。
隻敢目送馮錦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臨走的時候,馮錦煙在我身邊停了一停。
她唇角含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僅憑這一眼。
我便知曉。
京城的一切就要天翻地覆了。
——大事可成。
16
「你不是常人。」
僅憑我摩挲蚌殼時,指尖靈力泄漏的一絲光芒,還有嘲笑眾皇商打開蚌殼前的一個響指,她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玉珠兒,你這樣的奇人,為何心甘情願留在我的身邊?」
馮錦煙難得疑惑。
望著她,我忽而想起她為我埋葬真身時真摯的溫情。
我本蝼蟻生靈,這一絲不作偽的善意,已是人間予我最大的恩賜。
即便此番不為對付長老和藺輝,我想我也會心甘情願留在她的身邊,為她所謀大業,助上一臂之力!
我不能告訴她前世那般離奇的故事,但我可以告訴她:
「我縱有法力傍身,卻也最終抵不過世俗威壓。」
馮錦煙立刻了然:
「你想悔了和藺輝的婚事?」
我點頭。
她甚至沒有多問,便立刻差人將取消婚約的懿旨送到了藺府。
她握著我的手,說得分外認真:
「玉珠兒,在我這裡你永遠不需要解釋什麼,無論何時,我都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你這邊。」
心潮翻湧,我恨不能為她多做些什麼。
奈何,她富有天下,什麼都不缺。
所以我隻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為她呈上更多的寶珠。
收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她有些許愕然,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
「玉珠兒,催生這樣多的寶珠,你的身體……」
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含笑搖頭,卻被她緊搶兩步,用力地攥住了手:
「玉珠兒,你記著,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你更重要……」
「可是我總想為你做點什麼。」
「糊塗,」她嗔我,「若你的身體因為催生這些寶珠受了損,我如此費心籌謀的意義又在哪裡?」
我猛然抬頭。
卻見她灼灼目光,滾燙得好似能將我洞穿:
「沒有那些寶珠,我照樣能讓那小皇帝,對我服服帖帖。」
可是……
她是怎麼知道,這寶珠的成色來自我的靈力呢?
當這話問出口的那一刻,饒是她也愣了。
她說,這一切是她好像早就知曉一般,脫口而出的,可這樣的消息從何處來……
「難道說,是前世未盡的記憶?」
她清淺一笑。
唇畔的弧度像極了記憶中的那一抹熱忱的星火。
不。
這不可能。
我猝然收回慌亂的心跳。
又將話題扯回到了寶珠上。
在我再三保證說,這些寶珠是用妖族異法養成,非耗費我的靈力之後,馮錦煙這才將心放下,並且松了口,許我養珠協助。
馮錦煙將從我這裡得到的寶珠,一股腦地全送進了宮裡。
直把那個痴迷寶珠的小皇帝哄得一愣一愣的。
見到馮錦煙就喜笑顏開。
姐姐長、姐姐短地黏著,說什麼都不肯與她分開。
更不許旁人說馮錦煙半點不是。
甚至為了向馮錦煙表「衷心」,小皇帝更不惜今日黃金萬兩,明日加封贈禮……
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他這個姐姐天下第一好。
初晨入宮,馮錦煙還是普普通通的惠陽公主。
黃昏離宮,她已然成了能上殿論政的惠陽攝政護國長公主。
外加一長串背都背不下來的溢美封號。
據說,若非馮錦煙親自阻攔,小皇帝恨不得連皇位都要掰一半給她坐。
這頓時引起了朝裡七個攝政王、八個丞相、九個國公爺的不滿。
紛紛在朝會上站出來說:
「陛下荒唐!」
這話直讓馮錦煙從朝會笑到了公主府。
眼下我在公主府待得極為快活,聽說藺輝已然在收到懿旨後氣冒了煙。
又不敢罵。
隻能去找長老,想再度通過長老來诓騙我說,若是沒了藺家的照拂,偌大的族群又該如何立足?
聞聽這件事,馮錦煙長袖一揮,立刻賜下一套別院。
後院的那一池連天碧水,足以住下我的整個族群。
彼時我與馮錦煙安頓好族群眾妖後,在池邊的涼亭悠然坐下,任憑水汽氤氲升騰,我二人依舊把酒言歡。
酒至半酣,我問及馮錦煙將來的打算。
她舉了酒杯,立於煙波浩渺的池水邊,笑得格外恣意張揚,迷人的野心從她的眸光裡迸發出來:
「玉珠兒,誰說這個世上,女子最終的歸宿一定是要嫁人呢?」
說完,她將酒杯擎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