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頭還在我的頭頂,我眼前是一片猩紅。
那紅色蔓延到我的腳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之後,我被退回了宋家。
宋家起初是不收我的。
喜轎停在宋宅門口大半日,轎夫早早便散了,我又餓又困,隻好自己掀了蓋頭,出轎子去敲自家的大門。
我爹娘嫌惡地將我放進來,嘴裡還在抱怨。
「哪有嫁出去被退回來的,宋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他們哪是在擔心我,他們是在擔心沈家會收回聘禮。
後來沈昶丘要納我進門。
我爹娘又一次歡歡喜喜地把我送走了。
隻是這次我坐了一頂再普通不過的轎子。
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衣裳。
進的沈家的角門。
8
自從小產後,我的身體一直不見好。
湯藥喝了不少,也沒什麼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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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昶丘大婚那日,我在後院不要命地咳嗽。
他在前堂如沐春風,娶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府裡人都知道,公子與文家小姐是青梅竹馬,從小便有婚約在身。
隻是後來文家在京中犯了事,便舉家南遷。
兩人被活生生拆散。
文家離開的那天,沈昶丘在醉仙樓喝得酩酊大醉。
意外撞上了一位姑娘的馬車。
那姑娘肖似文茵,沈昶丘一時之間竟難以分清。
自此便對那姑娘念念不忘。
馬球會再次相遇,沈昶丘便有意接近,以解對文茵的相思之情。
於是,便有了少年春心萌動,少女芳心暗許。
後來沈老爺臥床半年,藥旦無醫。
沈家請了位江湖術士,那老道搖頭晃腦一通做法,靈光一現,指著北方喃喃自語:向北三十裡,有位少女年方十六,八字主大運,可破老爺頑疾。
巧的是,那姑娘家便是在城郊,正好相距三十裡,年滿十六。
於是,沈昶丘被他爹截胡了。
而我,就是那個八字相合的姑娘。
沈昶丘將文茵帶回京的那天,正好是我被退回宋家的那日。
9
我趁著前堂忙亂,從角門離開了沈家。
鞭炮聲在身後炸開,是新娘子的喜轎到了。
我站在街邊圍觀的人中,看到紅衣貴公子牽出了他的新娘。
他眼神深情,一如當初追求我的那般。
兩人緩緩握緊了手,邁進了沈家的大門。
旁邊的人豔羨道:「沈公子真是頂頂好的男兒。」
「若是能嫁給沈公子這樣的郎君,這輩子便值了。」
我靜靜聽著,未發一言。
我用從前的首飾換了些銀子,買了輛馬車,又僱了個人做車夫,離城而去。
臨走時,路過了宋宅。
正巧碰上弟弟妹妹們出門。
他們神色自若,有說有笑的。
「近日娘親說給我尋了門婚事,我過幾日便要去繡樓了,一想到那繡樓長姐住過,就覺得晦氣。」
「娘早將她的東西扔了,若是晦氣,你讓娘給你重新蓋一座。」
「對啊,那沈家的聘禮可花都花不完。」
這時,我娘從馬車裡探出來:「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車夫見我許久不動,便問我:「姐姐,走嗎?」
我回神。
剛才想著出城路線,都沒注意到這小馬夫竟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我說:「走吧。」
10
一月後,我在北方一座小城的客棧休息。
小馬夫依舊睡在客棧的雜物間。
我問怎麼不住房間裡面。
小馬夫說:「姐姐,我攢錢要蓋房子的。」
我問他蓋在哪裡。
他想了想,嘿嘿一笑,說:「沒想好。」
我看著他的傻樣子,沒有笑出來。
聽客棧老板說,京城先太師沈家有位貴人失蹤了。
沈公子瘋了一樣到處找人。
這幾天鬧得沸沸揚揚的。
說著,那老板還將畫像拿出來。
「姑娘多留意,這便是那位貴人,找到後沈公子有重謝的。」
恐懼滅頂而來。
若不是咳疾未愈,我帶了面紗,怕是要被當場擒住。
「我會注意的。」
那老板看了我半晌,最後也沒說什麼。
晚間,我在噩夢中猛然驚醒,對上的是沈昶丘的臉。
霎時一身冷汗。
黑暗中,沈昶丘坐在床邊,俯身看著我,若有若無地撥弄我的發絲。
嘴裡又輕又緩地說:「醒了。」
我強裝鎮定地看著他。
沈昶丘起身,點亮油燈,坐在桌旁。
兀自笑著說:「你讓我好找。」
我起身:「你想怎麼樣?」
燭火忽明忽暗,他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燭芯。
「我不是說了嗎,進了沈家的門,就別想出去。」
接著,他將剪刀猛地拍在桌上。
「可你為什麼不聽話!」
我被嚇得渾身發抖,咳嗽半晌才堪堪穩住聲音。
「你納我進門不過因著我可以給你生育子嗣,如今我已經廢了,留在沈家也無用。」
沈昶丘的臉隱沒在燭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他幽幽說:「無妨。」
我愣住:「你說什麼?」
「你生不了子嗣,無妨。」
我欲言又止,最後忍不住問:「為什麼?」
他走近,堵住我的唇。
「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
11
第二日一早,在離開那家客棧的時候,老板笑嘻嘻地接過沈昶丘的兩個金錠,目送我們離開。
小馬夫還在雜物間沒有出來,我沒聲張。
馬夫的命也是命。
出了客棧,我被外面密密麻麻的兵士震驚。
沈昶丘神色如常地翻身上馬。
我躊躇間,他冷聲道:「上車。」
馬車裡蓋上了厚厚的毯子。
我不安地陷進毯子裡,被沈昶丘弄痛的地方有了些緩解。
沈昶丘掀起了車簾,將幾枚藥丸扔給我,面無表情地說:「治咳疾的藥,王光燁開的。」
我接過,他便迅速撤下車簾,再沒說話。
五日後,我便被沈昶丘帶回了沈家。
文茵站在大宅門口,昨日下了雪,她的鼻尖被凍得通紅。
沈昶丘下馬將她抱在懷裡,神色溫和,不知道在說什麼體己話。
文茵看到了我,笑吟吟的。
「妹妹累了吧,快些進來歇一歇。」
一副當家主母的樣子。
路過的人都嘖嘖稱贊。
說沈家少夫人氣度非凡,沈公子好福氣。
我茫然地被簇擁著進了門。
這次走的是正門。
卻處處都透露著詭異。
12
進了沈府,文茵給我安排了個寬敞的住處。
又貼心地給我置辦了許多東西。
最後,她讓下人都退下,語氣溫和地跟我說:
「我懷孕了,這段時間沒辦法服侍夫君,便拜託你了。」
我看著她的樣子,想到了李嬤嬤。
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她比我更可憐。
沈昶丘每晚都宿在我這裡,每次他都很盡興。
因為不管怎麼鬧我也不會懷孕。
他的孩子隻會是跟文茵的。
他說文茵是他畢生所愛,我是他見過最像文茵的,這是我爹娘給我的福氣。
我每次都默默地聽著。
原來一個人可以把無恥說得這麼敞亮。
13
沈老爺去世後,被皇上追封太師。
沈昶丘從此官運亨通。
年紀輕輕,已是四品官職。
再加上與夫人伉儷情深,聲名遠揚,皇上十分重用。
來沈府拜訪的達官貴人不在少數。
於是我又一次遇到了王光燁。
他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藥香。
白衣依舊一塵不染。
「宋姑娘,咳疾可有加重?」
我站定:「謝王大人的藥。咳疾未加重,卻也未好轉。」
王光燁思索片刻,說:「可否讓在下把個脈?」
我將他帶到旁邊的涼亭。
王光燁認真把過,說:「姑娘這是心病。」
「姑娘可有晨起惡心,晚間幹咳的症狀?」
我點頭。
「當日小產,姑娘鬱結在心,引起咳疾。」王光燁溫和地說,「有些話不能一直憋在心裡。」
我沉默半晌。
這是他第二次讓我說出心裡話。
可是我一生都在依附別人。
少時依附宋家,宋家將我賣了。
後來依附沈昶丘,他強迫我,又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
我想逃脫沈昶丘,卻沒料到在權勢下,我不過是隻蝼蟻。
逃無可逃,那便殊死搏鬥。
我搖頭:「大人的話我時刻謹記,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的困境隻有我自己能解。」
王光燁沒有強求,起身告辭。
我吹著寒風在涼亭枯坐了一日。
晚間小丫鬟匆匆跑來,和我說:「姑娘,少爺回來,找您呢。」
我回神,深吸一口氣。
那日,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14
沈昶丘最近心情很好。
聽說皇上又升了他的官。
沈府也越來越氣派,擴建了幾處院子。
文茵感嘆,家裡房子多,倒是人有些少。
她賢惠又體貼,立刻給沈昶丘納了幾房小。
我仔細瞧著,模樣都有些像她。
沈昶丘來者不拒,越來越放肆。
有一次竟被我撞見與諸多女子在房中嬉戲。
不出兩月,通房便懷了好幾個。
文茵依舊溫和地吩咐:「都是沈家的血脈,好生照看。」
隻是那些姑娘們懷得快,落得也快。
不過兩個月,就有三位通房莫名小產。
這姑娘,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文茵將要臨盆的時候,沈昶丘剛從不知道誰的被窩裡鑽出來。
她在產房撕心裂肺地叫。
沈昶丘迷迷糊糊地站在院子裡,神色都有些遲鈍。
我冷眼看著,吩咐丫鬟給他一碗醒神湯。
他喝過,神智才清醒了些。
看見我後,他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秋檀,茵茵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安慰他:「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話剛說完,便有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端出來。
婆子和女使匆匆忙忙地進出產房,面色凝重。
突然,文茵高喊一聲。
那聲音攀至最高處猛然截斷,好像是被什麼封堵住一樣。
接生婆子慌慌張張跑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大人,不中用了,夫人不好了!」
沈昶丘愣了許久,突然拔腿就往產房跑。
我跟婆子使了個眼色,婆子了然,悄無聲息地走了。
15
沈家少夫人文茵因生產中突發痙攣暴斃。
連同腹中的孩子一起。
沈昶丘渾渾噩噩,極為心痛。
文茵的後事便全權由我操辦。
哪知第三日的時候,他竟在靈堂上與新納的通房眉來眼去。
他口中的至死不渝的「愛」,原來消失也隻需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