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爺病重,我被許給他做衝喜娘子。
哪知沈老爺新婚之日一命嗚呼。
人人都說我是克夫命。
沈家少爺卻在熱喪期間衝進繡樓強要了我。
還在我肚子裡留了個孽種。
我爹娘無顏見人,哭著求我自行了斷。
沈昶丘搶過我的毒酒,冷聲道:
「宋秋檀,你有什麼資格處死我的孩子?」
1
我是在沈老爺出殯後的第四個月,被送去沈少爺房中的。
那時我已經顯懷。
嬤嬤看我的樣子像是看什麼髒東西。
她隻讓我穿件寬松的淡粉色襦裙遮住肚子,沒驚動府裡其他人,悄默聲地給我杯酒,看著我喝下,便避瘟神一樣忙不迭離開了。
那酒烈性大,我頭暈眼花的。
不多時,房門被踹開。
沈昶丘一身墨色錦袍,跌跌撞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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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沒有料到房中還有個人,眯著眼看了我半晌。
「茵茵?」
接著他快步走近,陡然沉默。
我低頭,不願看他。
突然,沈昶丘舉起桌上的空酒杯向我砸過來。
「滾。」
2
接連幾日,我傍晚被嬤嬤送進沈昶丘房裡,晚上再被他趕出來。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我不僅克夫,還不守婦道。
腹中指不定是誰的孩子。
幸而沈家少爺良善,願意收留我。
到第六日的時候,我腹痛得厲害,說什麼也不去了。
嬤嬤淬了我一口:「自輕自賤,怪的了誰?」
我沒力氣同她爭辯,也沒心思。
因為昨日沈昶丘醉酒後踹了我一腳。
那痛初時不明顯,今天晨起便越來越厲害。
我用盡氣力求她:「嬤嬤,我肚子疼,叫個郎中吧。」
嬤嬤嘴角一撇,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子時,我腹痛難忍,大喊求救。
嬤嬤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嘴裡還在咒罵我是個瘟神。
在看到榻上的血後,她噤了聲。
不多久,她從外面帶回來個郎中。
依舊是悄默聲地,沒有驚動後院。
郎中給我把脈後,搖搖頭,說治不了,另請高明吧。
我頓住,忙問他:「大夫這是什麼意思?」
郎中沒有直接告訴我,隻是面色凝重地低聲對嬤嬤說了什麼。
嬤嬤聽後,臉色不大好看,看看我,又看看郎中。
「大夫,沒別的辦法嗎?」
郎中搖頭。
她匆匆送別郎中,嘆了口氣,跟我說:「許是你作孽多端,老天也不願給你孩子,可惜這孩子,好歹是沈家的頭一個孩子。」
我看著她惺惺作態的嘴臉,撐起身子說:「我要見沈昶丘。」
她臉色一變,像是終於等到獵物的豹子,登時站直身子。
「你還有臉見少爺,連個孩子都保不住,虧得少爺心軟將你納進來。」
說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全然不顧方才郎中給我開的止痛的方子。
3
眼見著血越流越多,疼痛越來越劇烈。
我咬著牙起身,滿身血汙地去砸沈昶丘的門。
良久都無人應聲。
我捂著小腹,步履蹣跚地走在長廊。
這偌大的沈府,我進來兩次,卻從未真正走過。
有什麼從我身體裡漸漸流失。
隨後,一條細窄的血跡在我身後彎彎曲曲地延長。
不成了。
孩子沒了。
起初剛有這個孩子的時候,我恨不得一頭撞死。
恥辱、憤怒、無助、羞愧。
這孩子帶給我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爹娘哭著求我去死。
他們說宋家出了我這樣的荒唐事,全家已經沒臉再見人。
可是當初,是他們為了沈家豐厚的聘禮將我「強賣」過去的。
那日沈昶丘把我壓在繡樓的榻上,忿忿道。
「原來你從前與我相識,竟然是為了嫁給我爹?」
我掙扎著搖頭:「我沒有。」
沈昶丘鉗緊我的下颌:
「若不是你與茵茵有幾分相像,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我愣住。
心裡一陣鈍痛。
原來都是我在自作多情麼?
從前那些溫言軟語,原本是說給別人聽的?
他咬牙切齒地繼續說。
「如今你進了沈家的門,還想逃?」
這便是那孩子最初的起點。
來自一場荒唐的凌虐。
如今它終於走了,從我身上剝離,不願與我一起生活在這骯髒的世間。
絕望之時,我見到一女子佇立在長廊盡頭。
她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一身淺藍色錦緞,長裙曳地,繡工精湛。
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的小姐。
她淡淡地開口。
「李嬤嬤說,你的孩子沒了。」
我力氣耗盡,靠坐在圍欄,聽她繼續說:
「昶丘知道後,興許會松口氣。」
「畢竟他從始至終都愛著我,你知道的。」
後來她還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
我暈了過去。
4
再醒的時候,晨光熹微,院外傳來丫鬟們進進出出的聲音。
我慢慢起身。
腹部已經癟了下去。
床頭放著一碗涼透的湯藥。
我一飲而盡。
這時,沈昶丘衝了進來,一眼便看到被血浸湿的床褥。
他頭發亂糟糟的,眼下烏青。
穿的還是昨日的衣服,看來是一夜未歸。
「孩子呢?」
我淡淡說:「沒了。」
沈昶丘怒氣衝衝上前,拽緊我的頭發,惡狠狠說。
「宋秋檀,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沒了,好好的,怎麼就沒了。」
我看著他,覺得可笑。
「少爺忘了,你當時醉酒踹了我一腳。」
沈昶丘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良久後似乎終於想了起來。
他訥訥地放開我,隨及喃喃道。
「既然沒了,再生一個就是。」
我突然笑了起來。
他頓住,問我:「你笑什麼?」
我說:「沈昶丘,如今你的文茵回來了,為何還不放過我?」
提到文茵,沈昶丘皺起了眉。
「你不配提她。」
「我不愛你,接近你也是為了成為沈家的主母,這樣你可滿意?」
沈昶丘握緊了拳頭,冷冰冰看著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
腹痛冷不防襲來,我有些站不穩,虛靠在榻上。
「主母沒做成,還背上克夫的名聲。如今腹中的孩子也沒了,文茵已經回來了,留著我無用,平白汙了你們沈家的門楣,你說呢?」
沈昶丘冷笑一聲:「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頓了頓,松開腰帶,慢慢朝我走來。
「不過,我早說了,既然進了沈家的門,便別想走。」
5
我躺在一片血泊中。
嬤嬤來的時候大吃一驚,連連嘆氣。
「造孽啊,你不能消停會兒嗎?非要折騰自己!」
多可笑,明明我什麼都沒做,卻要承擔所有的罪過。
奄奄一息間,有個遒勁有力的手撫上我的腕。
不過片刻,那手退去,清亮的聲音響起。
「小產之後又被……」他頓了頓,「怕以後再難生育。」
嬤嬤嘆口氣:「王大人能來看診,已經是看在咱家少爺的面子上,府裡出了這樣的事,是她自己不安分,怪不了誰。」
原來是太醫院聖手王光燁。
王光燁繼續說:「在身體恢復前,那些事便停了吧。」
我默默聽著,良久後才說。
「我知道了。」
有時候我以為生命很脆弱,像那個未出生的孩子。
有時候又覺得很堅韌,像如今的我。
可是我真的像所有人說的一樣,罪孽深重嗎?
我明明沒有錯啊。
我就這樣不清不楚地留在沈家。
無名無份,不算妾更不算妻。
下人們見了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觸了霉頭。
有一次,我在後院又碰到了王光燁。
王光燁一襲月白披風,銀絲滾邊,內著水藍錦緞。
看起來溫潤淡雅,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
他與沈昶丘曾是同窗好友,時不時會來府裡做客。
「姑娘可好些了?」
我上前:「好多了,多謝王大人。」
王光燁眉劍眉微蹙,神情復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要離開的,便說:「隻是咳疾總不見好。」
他立即說:「那我去開個方子給你。如今深秋,天氣涼了,姑娘小心身體。」
我謝過,臨走時,他叫住我說:「姑娘那日的傷實在是重,若是有難言之隱,可以告知在下,在下雖人微言輕,卻也醫者仁心。」
我輕輕問:「王大人,在這世上,女子有什麼能夠活下去的法子?」
王光燁愣住,半晌,才說:
「在下不知姑娘經歷了什麼,但是在下看來,女子同男子沒有差別,名聲、清譽、規矩,都是世人設給女子的枷鎖,姑娘莫要被這世俗束縛。」
「外面人都說我克夫,不檢點,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姑娘是什麼樣的人,不是由別人決定,是由姑娘自己決定。」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王光燁。
6
不久入了冬。
李嬤嬤見我整日裡除了喝藥便是睡覺,安安分分的,沒有給她惹事,對我的態度好了些。
其實她不知道,那是因為沈昶丘整日與文茵待在一起,壓根記不起我這號人。
便也沒有了一堆腌臢事。
偶爾高興了,她還會跟我傳授如何做好一個侍妾,不讓主君分心。
她說,作為女子,安分守己是頭等大事,服侍夫君是頭等大事,生兒育女是頭等大事。
可惜我樣樣都沒做好。
甚至做得很差。
才會變成如今這樣,人人唾棄。
我打斷她:「那我們自己呢?」
李嬤嬤愣住:「什麼自己?」
「我們自己,排第幾?」
李嬤嬤笑:「我們自己算什麼,咱們做女人啊,生來便是要以男人為第一位的,不然怎麼活呢?」
我端起熬好的湯藥,沒有說話。
7
快要冬至的時候,府裡到處都貼滿了喜字。
李嬤嬤好幾日沒出現。
下人們說,是文家小姐要跟少爺成婚了。
明媒正娶,八抬大轎。
我也是有過的。
我「嫁」進沈家那日的陣仗真大,鑼鼓喧天,賓客滿座。
興許衝喜真的有用,沈老爺竟然親自來了前堂。
我帶著紅蓋頭,隻看到一雙大紅黑底絨面靴停在我面前。
緊接著是一股瀕死衰敗的氣息。
旁邊的喜娘推我:「新娘子,這是你未來的夫君,還不叫人?」
我被那難聞的味道嗆得呼不上氣,堂前一片寂靜,仿佛都在等我說話。
喜娘在後面急急催促:「你爹娘收了聘禮,你就是沈家的人了,怎麼臨到頭還想反悔?」
我正和喜娘較勁的功夫,突然一聲悽厲的慘叫。
「老爺!」
前面那雙靴子不見了,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誰也沒心思再管我有沒有叫人。
前堂亂成一團,哭喊的、叫罵的、祈禱的。
我被推擠在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