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被前來吊唁的御使看個正著。
那御使大吃一驚,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口中反復道:
「無恥之徒!有傷風化!」
隔日,那位御使便上奏參了沈昶丘一本。
不過這隻能算作私人問題,朝廷對男性還是很寬宥的,皇上隻是斥責幾句便算結束了。
沈昶丘下朝後覺得丟了面子,喝了好多酒,回來後發了狠地折磨那個通房。
那姑娘懷著兩個月的身孕,當天便小產了。
我去看她時,她正像一條破布一樣掛在床邊,半個身子探出來夠桌上的水喝。
我看到她的樣子,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她見有人來,迅速縮了回去,撐起身子故作鎮定。
「是你?」
我把水端給她:「喝吧。」
她接過,矜持地抿了兩口。
「你來看我笑話嗎?」
她年紀不大,原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久前家道中落被賣給了沈家。
她的眼睛最像文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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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隻眼已經被沈昶丘刺瞎了。
她看到我的眼神,抬手捂住了那隻廢掉的眼睛,耿直脖子,像小動物被侵犯領地一樣張牙舞爪。
「他最喜歡我的眼睛,每次都要摸著吻好久,隻是有一次用力了些,不是他的錯,他對我很好。」
我嘆氣:「我不是來和你爭寵的。」
「那你來幹什麼?」
我幫她把薄被蓋好,自顧自說:
「你心裡還有他嗎?」
她撇嘴:「還說不是來爭寵。」
我又問:「你想過換個方式生活嗎?」
她僅存的一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看著我,天真地問:
「現在不好嗎?我從前吃不飽穿不暖,現在我什麼都有。」
「可是他打你,你們的孩子也沒了。」
這姑娘羞澀地笑了:「他說是愛我才打我的,我原諒他了。至於孩子,他說我們還會有的。」
我看著她,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想到了李嬤嬤的那些話,突然覺得有些人是救不了的。
臨走前,我把桌子推到她的床前。
好讓她夠得著水喝。
她傻呵呵跟我道謝。
16
那姑娘沒有我的好運氣,沈昶丘甚至不記得給她叫個郎中。
第二日她便被發現死在了房裡。
下人們將她的屍體用白布一裹,便抬出去了。
直到幾日後我問起身旁的丫鬟,才知道這件事。
府裡出了人命,所有人都沒覺得是件大事。
沈昶丘一連失去兩個孩子,還有一妻一妾。
但他照舊混跡在侍妾之間,甚至家中的也滿足不了他,他開始夜夜留宿在外。
沈大人的名聲日漸變差,人們也隻有唏噓。
畢竟這對他的官場沒有任何影響。
他已經是正三品大員。
我能接近沈昶丘的機會少得可憐。
他已經三個月沒有來找過我。
有些通房耐不住寂寞,跟他的侍衛私通。
沈昶丘抓到過一次,當場賜死了那個姑娘。
依舊是白布一裹,被抬出了沈府。
那個侍衛被沈昶丘安排成為了死士。
誓死守衛他的安全。
是的,沈昶丘越來越怕死了。
興許是他手底下人命太多了,他怕仇家報復。
自打文茵去世後,沈昶丘就像是被打開了什麼開關。
不止在沈府,在官場上也是大開殺戒。
因著這事御使沒少參他。
但是他也不是濫殺無辜,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罪狀在身上。
因此皇上看在老太師的面子上,也隻是警告,並未有什麼處分。
朝堂眾臣眼見著沈昶丘如日中天,又年紀輕輕,不少人想把女兒嫁給他續弦。
他們才不會在乎女兒的未來。
自古以來,能用女人解決的事是最輕松便捷的。
反正受苦受累從不是他們。
沈昶丘挑來挑去,指了指吏部侍郎的女兒:
「就她吧,鼻子有些像文茵。」
17
沒過多久,又一位通房丫頭在沈昶丘醉酒後的暴虐下小產。
那姑娘是一眾通房中最像文茵的。
也是唯一一個被沈昶丘搶來的。
她的老母親一夜白發,哭著來求我。
「姑娘,這府裡是吃人的,我家女兒不能待了,求姑娘看在老身從前幫過您的份上,給個成全。」
我扶起老人,正是當時給文茵接生的產婆。
我看著她,半晌才說:「這個火坑,我從前想逃過,可是逃不出。」
老人抹著淚,拼命搖頭:
「真的不行了,小勺有身孕的時候,少夫人沒少暗地裡折磨她,險些要了我兒的命。我除去了夫人,可是我女兒還是活不成。」
我將剩下的馬錢子遞給她:
「阿婆,我無法近他的身,若是令愛能趁機除去他,我們都自由了。」
之前我去找那個通房姑娘,便是想讓她幫忙,可惜她太傻了,幫不了我。
老人緊緊握著馬錢子,鄭重點頭。
那日晚間,我留下準備出門的沈昶丘,提醒他去看看小勺。
「小勺是個烈性子,如今小產,我怕她想不開。」
沈昶丘皺眉:「小產而已,以後還是能懷上的,為何想不開?」
我將燉好的雞湯遞給他:
「大人什麼都不用做,陪她去喝盞茶,將這個給她養身子,便好了。左不過一刻的事。」
沈昶丘不情不願地接過,將要去的時候,轉身過來吩咐我:
「秋檀,過幾日齊侍郎家的千金進門,諸事還需你操勞。」
我笑著說:「大人放心。」
18
我還未到院子,便聽到一聲慘叫。
接著便傳來下人急迫的聲音:
「來人啊,快叫郎中!少爺暈倒了!」
府裡頃刻間亂作一團。
我快步走到小勺房裡,沈昶丘正躺在小勺的榻上。
茶杯碎在地上。
我揮退眾人,迅速清理碎片。
「怎麼樣?」
小勺倒掉茶壺裡剩餘的茶:
「他待了一刻鍾,臨走時,喝了茶,一整杯,活不成了。」
我松了口氣,小勺上前握緊我的手:「宋姑娘,這是真的嗎?」
她眼裡有淚。
我認真點頭:「以後你便自由了。」
床上的沈昶丘不知在說些什麼。
我緩緩上前,看著沈昶丘。
他身體僵硬無法動彈,面部痙攣,雙目圓瞪,整個嘴都扭曲地向一側抬,不受控制地流涎:
「……混賬……」
他這樣子說話一點氣勢都沒有。
小勺被逗笑了。
我湊近他低聲說:「多謝你啊,給我們留了這麼多家產,那些不能見光的錢,我們會替你好好保管。」
「……趙……趙……六……」
我俯身從他胸前掏出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涎水:
「別白費力氣了,趙六恨死你殺了他的愛人,他不會救你的。你這麼怕死,怎麼敢放仇人在身邊做死士?」
沈昶丘渾身抽搐起來,不過片刻,便溺失攝。
小勺受不了,披了件衣裳出去換氣了。
她剛小產,身子還很虛,聞不得這樣的味道。
我將髒汙的手帕扔在他身上,嫌惡地走到一旁。
「還得多謝你的同窗好友王大人,若不是他給的啟發,我興許會逆來順受一輩子。」
沈昶丘已經說不了話,隻能把眼睛睜得更大。
「對了,這馬錢子也是我寫信問他要的,他以為我是來治小產後腹痛。」
「至於你最愛的文茵,你以為她是什麼好人嗎?她和你一樣,就喜歡害死那些姑娘肚子裡的孩子。」
「還有,當年給你爹治病的老道,也是文家人派來的。因著你與我走得近,文茵擔心自己嫁不到沈家,便指出讓我去給你爹衝喜。」
「你眼中的觀音菩薩一樣的女子,是個蛇蠍心腸。」
沈昶丘的喉嚨裡擠出來幾個破碎的字,我聽不清,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
「我替你解決掉她了,如果你記性不錯的話,你現在的死狀和她一樣。」
我笑得溫和,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不該把我找回來。」
沈昶丘徹底崩潰。
在他最後的時辰裡,淚涕四流。
不知是在悔恨還是不甘。
總之他死不瞑目。
等到郎中匆匆趕到的時候。
沈昶丘已經躺在了我們提前為他準備的棺材裡。
那棺材是還剩為數不多的通房姑娘們一起買的。
在我將馬錢子給了小勺她娘後,便通知了姑娘們。
我們早便是同盟。
隻求一個趙六當值的日子,讓他喝一杯毒茶。
畢竟沈昶丘那麼惜命。
沈昶丘出殯那日,我見到了王光燁。
他憔悴了許多,大概是得知了好友去世的消息有些難過。
他問我:「宋姑娘,你的腹痛好些了嗎?」
我頷首。
他點頭:「那就好。」
我說:「咳疾也已痊愈。」
「多謝王大人。」
多謝你教會我反抗。
教會我不公便是不公,無非性別。
這世道雖不仁,但男女皆有生存的權利。
王光燁沒有問沈昶丘的事,頹然地離開,臨走前,他囑咐我:
「馬錢子毒性大,宋姑娘切不可過量使用。」
「王大人說笑了,既然我的腹痛好了,便沒有道理再用馬錢子。」
王光燁久久地凝視著我。
神情復雜。
「宋姑娘好自為之。」
說完便轉身走了。
19
沈昶丘死後,沈家算是跨了。
我將這些年沈昶丘受賄的銀兩拿出來,一部分給了下人,算作遣散費,一部分給了那些姑娘,又將賣身契還給了他們。
從前的李嬤嬤如今也老了,拿著賣身契一臉不可置信。
「姑娘真的要還我們賣身契?」
我點頭:「以後大家便都是自由身了,拿著錢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李嬤嬤一手握著她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銀子,一手握著賣身契, 老淚縱橫:
「姑娘, 從前是我做錯了,你別怪我。」
我攙扶著李嬤嬤送她出了沈府, 說:「嬤嬤, 若是你的女兒、孫女, 以後做了像我那樣的事, 你也別怪她們, 給她們一個家。」
眾人走後,我看著偌大的沈府,又想起了當年我被兩次抬進來的場景。
前堂後院沒有任何變化, 隻是一夕之間沒了生氣。
一切恍如隔世。
買家看過房子後,爽快地買下。
又有新的一家子人住了進來,續寫新的故事。
出城的路上,馬車再次路過宋宅。
腹中指不定是誰的孩子。
「(我」宋家一眾家眷全被流放。
他們求過沈昶丘, 他那時已經殺人如麻,當即將求情的人一刀砍死。
後來他們又來找我, 對我噓寒問暖,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忍不住讓我去求求情。
我沉默半晌, 才說:
「這些年我過得如何,我在沈昶丘眼裡幾斤幾兩, 娘不知道嗎?娘為何覺得他會幫我?」
我娘聽後,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弟弟都被那姓沈的殺了, 你好歹是宋家的, 你不應該幫我們嗎?」
我看著我娘,說:「娘,你何時將我當個成宋家人, 或者說, 你何時將我當個人?」
我娘一瞬愣住。
我起身送客:「娘,你便當多年前我懷孕時, 已經被你們逼著服毒自殺了吧。」
20
半年後, 我定居在一處山腳下, 出了房門便是海。
如今我最喜歡的事便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人間很好, 隻是我原先太狹隘。
之前在路上再次偶遇小馬夫,我們結伴而行來到此處。
那小馬夫在山中逗留幾日後,也覺得風景宜人, 在我房子的旁邊, 用自己攢的錢, 建了一座草屋。
一日趕海回來,我給他烤了隻蝦, 問他:
「小京, 你沒有家人嗎?」
小京撇嘴:「我是孤兒,四海為家。」
我想了想,說:「我也是孤兒。」
小京顯然不信:「秋檀姐姐,你這樣好看, 穿著打扮都是大戶人家的模樣,怎會是孤兒?」
我笑:「因為這次的生命,是我自己給自己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