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著跪在林家祠堂數日,她每跪一回,林家的耆老勸我娘一回,我娘身子孱弱,整日以淚洗面,逼得我娘纏綿病榻,到最後日夜咳血而死。
謝佩蘭以弱凌人得以嫁給我爹,琬娘以弱凌人試圖進入侯府。
可見,強者才會示弱,她們會的,我耳聽目視,受益良多。
我朝著聒噪的蘭嬤嬤開口:「明柯有錯,自然跪得。」
12
家祠裡燈火通明,香火不斷,我跪在蒲團上望著案牍上擺滿的靈位,卻瞧不見我生身母親的靈位。
林家的人說她雖是過門的妻子,卻沒為林家添男丁,而我被流落在外十二年不知生死隻當死了,說她無子嗣無功勞比不得繼母謝氏勞苦功高,死後不受供奉,若是與列祖列宗靈位擺在一起,恐驚擾祖宗清淨,使祖宗魂魄不安。
不到一炷香工夫,一雙大雙突然將我扶起,我驚訝地望向眼前的男子:
「小侯爺怎麼來了?」
「娘子今日歸寧,我如何不來。「路上想著給嶽父嶽母買補品,不承想耽擱一會,嶽父嶽母竟讓我娘子跪家祠,知道得說嶽父家風嚴謹,不知道的還以為嶽父苛待明柯母女二人,御史臺參嶽父一本也未可知。」
我驚訝他會如此說,有些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不言說,是不敢說。父親和繼母聽完站在家祠門口臉上險些掛不住。
父親拋棄糟糠之妻,發妻剛死,我爹便迎娶京中小姐,她的靈位也不得入祠堂受供奉,有宿敵之人借此發揮彈劾我爹,不成氣候卻到底是心頭一根刺。
繼母謝氏打圓場:「你這孩子,我讓蘭嬤嬤請你去我院子裡頭稍等片刻,也不知你怎的聽岔了,自顧自地來跪家祠。」
林明嫣站在一旁幫腔:「我也聽見了,是大姐姐自己要來跪家祠,與我母親無關。」
眾口鑠金,我朝父親和大夫人規矩行禮:「是明柯聽錯了,明柯該死。」
「娘子不必委曲求全!他們欺負你孤身一人,嶽父康健,你母親靈位又不在此處,若不是有人逼迫你罰跪,你怎會無端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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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面子上掛不住,又礙於段景瑜侯府背景,隻得賠笑:「明柯是我親生女兒,我豈會薄待。若是薄待又怎會讓小女嫁入侯府享富貴。」
段景瑜低著頭笑著衝我眨眼,隨後轉身對父親說:「既如此,還請嶽父將我娘子親生母親的靈位供奉家祠享受香火,她既生了我娘子,便是對我有恩,還請嶽父全了小婿一番心意。」
繼母謝氏嘴角堆笑,眼中藏寒:「小侯爺這般疼愛明柯,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福分,既然小侯爺有這份孝心,我和老爺又怎會不成全。」
父親輕撫胡須,點點頭:「小侯爺既開口,那便把巖溪的靈位供奉在宗祠,以全孝義。」
13
從家祠到用膳,再到乘坐馬車回侯府。
我處於遊離狀態,段景瑜見我發呆用胳膊推了推我,笑道:「怎麼?傻了?」
我好笑道:「謝小侯爺今日為我阿娘靈位入家祠之事,隻是侯爺怎知我心中所想?」
月色很美,段景瑜的眸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之前朝中有人議論你父親為娶豪門貴女怠慢亡妻,你父親注重官聲,礙於你繼母謝氏母家勢力久久不提,如今借我之口說出,對你父親官聲有益,豈會不同意。
「明柯,你我夫婦一體,休戚與共,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求,你可明白。」
段景瑜的神色太過鄭重,似乎在叮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夫婦本是一體,自不必多說,可他卻說了,我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我笑道:「侯爺,放心。琬娘入府的事,我定會盡心盡力。」
段景瑜用食指輕扣我的額頭,揚起嘴角:「還是你明白我!隻是你慧聰,大度,樣貌門第一等一的好,嫁給我這個浪蕩子,可惜了。」
我心髒漏跳一拍,面上維持鎮定:「不可惜,嫁入侯府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段景瑜揶揄地看著我:「沒承想你對我如此痴情,我可告訴你,我此生隻愛琬娘一人,我愛了她便不能分心愛旁人,別以為你進退有度,大度寬容,我就會對你生情。」
我並不愛他,更沒有對段景瑜有非分之想。他對琬娘痴情,寧願得罪天下人也要給琬娘一個名分,他心中最要緊的不是我,我的真心也會有所保留。
貌合神離,至親至疏夫妻。
我思考片刻後:「我會給你當好侯府夫人的。」
月色漸暗,簾卷西風,帶過幾絲涼意,段景瑜藏在夜色下的眸子晦暗不明,隻察覺鷹鉤一樣的視線牢牢鎖死在我的身上。
盯得人直發怵。
「琬娘胎像不穩,大夫說她心有鬱結不解,我思來想去唯有進府之事困擾她,她為我生兒育女,唯有給她名分,才對得起她,我想,明柯你聰慧過人,定能明白我的心。」
段景瑜是個不折不扣的情種,愛一個人寵溺到骨子裡,隻是,世人隻知情愛之美妙,卻未曾看見情之惡。
段景瑜為一個女子幾乎與侯府斷絕關系,葬送自己繁花似錦的前半生,隻為情愛二字。
若琬娘真的心愛於他,又怎會自甘墮落為人外室,連妾都不如。
我似乎看見段景瑜在錯誤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我沉默片刻後,道:「嗯,我來想法子。」
14
段景瑜半道下了馬車,車廂裡頓時空出大片空間,一個人躺著舒坦自在。
晚上我坐在銅鏡前,映月替我卸下釵環。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映月心領神會,手指輕輕按在我的太陽穴上。
「她對夫人隻有敵意,沒有絲毫敬意,若是讓她進府,夫人恐怕要看她一輩子臉色。」
銅鏡裡倒映出有些消瘦的臉:「映月你可曾聽過『情深不壽』。」
「聽過,隻是那琬娘怕是隻貪戀侯府的榮華富貴吧,對侯爺哪有半分真心。」
我笑了笑:「世人都看得出她貪戀侯府權勢,可我走進了瞧,榮華富貴裡摻雜著真情,或許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愛得太滿,要得太多,黃粱美夢一場空,注定傷己。」
第二日,我拉著芙姐的小手跪到老太太跟前。
「孫媳婦有不情之請,請祖母饒恕。」
屋內燻著檀香,老太太端坐在太師椅上吃茶,見我跪在地上,氣定神闲仿佛知曉我今日會來此。
「起來吧,有什麼事你便說,若是幫得上,我老婆子不會拒絕。」
我拉著芙姐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漆木椅子上:「是芙姐已五歲上了,該讀書明理開智,望祖母給芙姐找個女孩子家的私塾讀著。」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你能這樣想,我很滿意,她親娘都未必有你替她思慮周全,這也是當家主母該做的事,善待庶子庶女,悉心教導孩子,我當初讓景瑜聘你可見沒有選錯人。」
面對老夫人的誇贊,我兢兢業業,心裡卻對後面的話愈發沒底。
「祖母,還有一事怕是叫祖母為難了。」
老太太一聽面色黑得像鍋底,閉口不言終究沒發作。
我識趣地跪在地上,開口道:「琬娘已有身孕,眼下安置在外頭終究不妥,若是接進府裡來,琬娘也可安心養胎。」
老太太沉思片刻,院子裡靜得連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夫婦一體,心往一處使本是好的,可若是縱容丈夫做錯事,妻子不規勸反倒幫著吆喝,這可不是一個好妻子該做的。」
老太太眼都未抬,輕描淡寫道,「聽聞你歸寧,跪了家祠,想來是你父親母親責備你不知如何籠絡丈夫的心,性子軟弱可欺,縱容外室在外撒潑,下了林家面子。
「我今日讓你罰跪侯府祠堂,也是一樣意思。做原配夫人,不僅要持家賢惠更要有雷霆手段,被外室欺負還替她說話,若是讓她進門,我侯府還有安寧之日?若是你丈夫認為我罰你罰得不妥,就讓他親自來找我!」
懸著的心放下,得到料想中的回答,對老太太道:「祖母教訓的是。」
15
侯府祠堂裡燈火通明,蒲團松軟暖和,映月和我跪家祠跪出經驗來,從懷裡掏出毛茸茸的護膝要替我纏繞在膝蓋上,我笑著擺擺手。
映月氣鼓鼓地將護膝塞進袖口裡,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口摸出兩塊糕餅,塞給我一塊,自己留一塊一邊吃一邊生氣:「夫人,咱們都快成整個京都的傳奇人物了,成婚當天遇兇狠外室胡攪蠻纏,歸寧遇繼母刁難跪祠堂,如今新婚一個月沒到又跪祠堂,真不敢想往後的日子如何?
「要我說侯爺自個不想得罪老太太,欺負您好性兒,把您推到老太太跟前當槍使,老太太都說了不會納那女子進門,夫人您還幫著侯爺去觸老太太逆鱗,這豈不是倒行逆施麼?」
我看著手裡的糕餅笑了笑:「侯爺替我求了,我也須為他求。侯爺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今日不開口,來日也要開口的。還不去趁眼下新婚情濃時,老太太又厭惡那女子時替侯爺去求,老太太反而不會讓那女子進門,即使求不得,侯爺也不會怪罪。」
且那外室旱名在外,全京都都知曉。
若是眼下示弱,以最小的代價謀取最大的利益,為何不去做呢。
老太太喜歡寬容大度的孫媳婦,我便為芙姐求恩典,再為她娘親求,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大度過了頭,明擺著外室欺負正室。
老太太想讓我同外室鬥,我隻想隔岸觀火,安穩過完後半生。
後半夜祠堂裡暖烘烘的,困得人想發睡。
祠堂的門開了閃過黑影,待我看清楚,墨色狐裘已披在我的肩膀上。段景瑜的大手伸到跟前系緊狐裘絲帶。
段景瑜眉眼間散不開的陰鬱:「難為你了。明日我親自求她老人家。」
我看著段景瑜堅定的神情,十分費解,就為一個女子與唯一的血親尊長幾乎鬧到斷絕關系,何至於此。
按照老太太的脾氣,恐怕會將他趕出家門。若是他被趕出家門,這偌大的侯府,我不知該以何種身份留下來。
我和段景瑜除了新婚之夜並無過多接觸,在這子嗣為大的儒家孝義世界裡,往後的日子我恐怕要受盡白眼。
我握住他的手,帶著懇求:「來日方長,切不可急於一時。」
他輕輕撥開我的手:「琬娘陪我從年少走到如今,清清白白的女兒身給了我一個浪蕩子,為我生兒育女不離不棄,若是我連一點名分給都給不了她,我枉為男兒。
「明柯,你回去歇著吧。若是祖母怪罪,就說是我說的。」
望著段景瑜離去的背影,我心裡掀不起波瀾。他不是浪蕩,是幼稚,誤以為情愛可以讓他站在孝義的對立面,與整個家族對抗。
我欣賞他的勇氣,也鄙薄他的無知,連心裡的一絲好感也在無聲無息流淌消失。
16
我在祠堂跪了三日,等到出來的那一日才知道,段景瑜求到老太太跟前,讓琬娘進府,老太太脾氣大,讓他回去,段景瑜不肯。老太太動了家法,用祖傳的藤條狠狠抽了段景瑜雙腿二十鞭子。
段景瑜傷了腿哪裡也去不了,我和映月帶著參湯去看他,段景瑜趴在錦被上病恹恹的,嘴唇泛著白,眼下青白。
我翻看了腿上的紗布,血肉模糊,不免心裡一顫。
隻覺得老太太這鞭子打得晚了。
我取出手帕擦眼淚:「叫你不要去非要去,若是以後不能走了,你讓我怎麼辦?」
段景瑜皺眉,隨後牽強笑了笑:「我還沒死,用不著哭這麼早,明柯生得花容月貌,為夫怎好讓你守寡。」
我氣笑了,連裝哭都做不到了,我趴在他床邊,鄭重地問他:「當真這琬娘千好萬好,非她不可?若你不是侯府嫡子,繼承不了爵位,琬娘還會選你麼?」
段景瑜託腮盯著我:「若我不是侯府嫡子,繼承不了爵位,嶽父嶽母會把你嫁給我這麼一個聲名狼藉的紈绔?」
我被段景瑜的話堵得啞口無言,沉思片刻:「若你家世平平,我父親不會將我許配給你,可是我會想盡辦法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