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希元年七月,帝後大婚,百官朝賀,大赦天下。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替北涼國君段弋施針。
一時恍惚,手下的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段弋揮退來稟報的宮人,若有所思看我。
我不過怔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
拔針、插針、放血,一氣呵成。
正要告退,明月公主來了。
一來便扯著我的衣袖,非讓我陪她去賞花。
我推脫不得,隻好任她挽著手,往花園走去。
段弋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北涼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女子性子豪爽,於感情一事絕不扭捏。
自我一年前替她治好了蛇毒,明月公主感激之餘,便處處撮合我和段弋。
「阿兄性子悶,當了國君後更是如此,每日眼裡隻有朝政大事。」
她朝後頭覷了一眼,眨眼俏皮道。
「如今啊,眼裡多了一個人,阿渡姐姐知道是誰嗎?」
我隻覺如芒在背,一時間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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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見狀掩口一笑,借口離去,隻留我和段弋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段弋先開了口:「阿渡,若要說誰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那必定是裴懷光,蠢得分辨不出珍珠和魚目。」
他是知道我身份的,早在召我入宮前,便查得一清二楚。
「可若要說這世上我最妒忌誰,卻也是他。他錯過了你,我卻貪心想……」
搶在他說下去前,我抬眸看了看天色,輕聲道:
「快下雨了,藥鋪剛來的藥草還曬著呢,我得趕緊回去。」
段弋眸裡的光驀然暗了下去,須臾又重燃:
「那明日再來,阿渡,我給你備了驚喜。」
我顧不上回答,落荒而逃。
翌日是個大晴天,恰逢藥鋪裝潢,難得休息。
周大哥兩口子一大早趕集去了,把偃兒留給了我。
小家伙一睡醒便吵著要吃糖葫蘆,怕我不答應,脆生生撒著嬌:
「幹娘!娘!娘,要吃糖糖……」
一聲聲娘叫得我腦仁兒疼,實在遭不住,隻好連聲答應。
一開門,裴懷光站在門外,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怔怔地看著我和偃兒,不敢上前,連聲音都在顫:
「阿渡,這孩子是你的?!」
5
帝後大婚當晚,裴懷光飲得半醉,他有些意興闌珊挑起蓋頭帕。
張鳴玉顫巍巍朝他睨來,眸光含水,片刻又羞怯低了頭去,露出一截瑩潤的脖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裴懷光卻恍惚看見了阿渡。
年少時這一幕曾無數次在他夢中上演。
他的阿渡一身火紅嫁衣,額間點一抹花鈿,襯得清婉秀美的臉妖冶無雙。
她的眼眸幹淨純粹,隻有一個他。
裴懷光向來殺伐果斷,很少會為發生過的事感到後悔,可這一刻,他遲疑了。
疑心自己做錯了,讓阿渡傷心了,不然這些年,怎會連書信也無一封。
可轉念一想,而今大局已定,過陣子就能把她接回來,屆時風光大辦一場,也算全了彼此心願。
如此一想,心中那股酸澀難過才散了些。
翌日一早,他剛一睜眼,就見張鳴玉強顏歡笑:
「陛下整晚都在喊阿渡姑娘……」
裴懷光莫名有些不耐,冷聲道:「既當了皇後,自當有容人雅量。」
張鳴玉一怔,紅了眼眶:
「倒是臣妾的不是了,阿渡姑娘與陛下同甘共苦,自當接回宮中。
「她不能有孕也無妨,臣妾生下的孩兒,願放到她膝下撫養……」
裴懷光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不能有孕」四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一點點貫穿他的心。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腦海浮現。
他甚至顧不上穿鞋,跌跌撞撞跑出寢宮,不知往何處疾去。
張鳴玉的視線落在搖晃的門扉,臉色陰沉,眸光冰冷。
李藥師在醫署見到陛下時,幾乎驚駭得要叫出來。
陛下衣冠不整,鬢發凌亂,連氣都沒喘勻便朝她吼道:
「去將朕之前的病案拿來!」
李藥師戰戰兢兢拿來病案,看陛下顫著手翻閱,一頁頁看得仔細。
阿渡的字娟秀镌刻,就如她這個人。
遇刺那一年的記載,幾乎佔據了一大半的書頁。
他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火邪內盛、毒邪外發,需以至陰之物壓制,再行紓解。
【古籍記載一味仙靈草,生於極寒之地,或致女子無孕,可研究一二。
【毒入肺腑,無暇他顧,今日試藥,果有奇效。】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一旁的一行小字,墨跡稍深,顯然是後來才加上的。
【阿渡無悔。】
阿渡無悔。
四個字,壓得裴懷光彎下腰來,痛得幾欲窒息。
他忽然想起十六歲的阿渡。
嬌小秀氣的小姑娘,說話總是溫聲細語,脾氣好得不像話,被他氣急了也隻會瞪他一眼。
可就是這樣柔弱的小女子,卻義無反顧地跟了他八年,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行軍趕路,腳趾頭磨出水泡,她一聲不吭,晚上拿針挑出血水,連眉頭也沒皺過。
搶救傷員,斷肢殘骸遍地,她二話不說,拎起藥箱就往外跑,跑得比誰都快。
分明她也累、也怕,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沒說錯,阿渡骨子裡倔,認定的事就不會改,也不會後悔。
可如今她走了,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不要他了?
這個念頭甫上心頭,便被他壓了去。
不對,她最喜愛狸奴,狸奴在,她總歸會回來的。
裴懷光長舒了一口氣,吩咐宮人:
「去把狸奴抱過來。」
林青岷心下一驚,硬著頭皮回道:
「阿渡姑娘走時,將狸奴也帶走了,她說……」
裴懷光隻覺自己一顆心被人捏在掌心。
「她說了什麼?」
「她說這貓性子倔,隻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她來養。」
裴懷光幾乎在這一瞬就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的阿渡,真的不要他了。
6
幾年不見,裴懷光越發沉穩威嚴,就連失態,也隻是一剎。
想來是趕路辛苦,他瘦了許多,眼下青黑,兩頰凹了下去。
「阿渡,我來接你回去。」
見我站著沒動,裴懷光一急,闊步上前,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我聽見他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阿渡,跟我回去。」
我推開他,隻覺好笑:
「回去?回哪兒去?」
裴懷光神情一滯,語氣艱澀:
「阿渡,是我錯了,跟我回家吧。」
我搖搖頭,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這裡,就是我家。」
我走的那年,孑然一身。
三年過去,不僅有了藥鋪,更有了視我為親人的周家。
於我而言,這就是家。
見我冷淡,裴懷光死死攥緊我的手腕,不肯松開:
「是我不好,叫你傷心了,你總得給機會讓我彌補……
「阿渡,你原諒我一回,成嗎……」
我已許久未見過這樣的裴懷光了。
仿佛回到十六歲,他背不出穴位圖,被我持著戒尺罰站,有恃無恐朝我撒嬌。
「阿渡,我錯了,饒我一回,成嗎……
「阿渡,你能不能對我笑一笑……」
他知道,我對他,總歸會心軟。
隻不過,物是人非,如今他隻能眼睜睜看我刺破他的幻想:
「你我緣盡於此,不必再說了。」
沒承想我說得決絕,裴懷光徹底怔住了,臉上難得顯出慌亂。
偃兒咬著手指頭看了許久,這時才回過神來,惱怒地朝裴懷光揮舞著小拳頭:
「壞蛋!放開我幹娘!」
小家伙嗓門大,門前這麼一鬧,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熱鬧。
我隻好抱起偃兒,匆匆往外走。
街市熙熙攘攘,偃兒從我懷裡探出腦袋,氣呼呼瞪了後面一眼:
「幹娘,壞蛋老跟著我們!」
我一把將他的小腦袋扳回來,笑著問他要不要買糖去。
小家伙高興壞了,立馬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連連點頭:
「糖葫蘆、五寶酥、芝麻糖,偃兒都要!」
賣糖的攤販一邊笑著包糖,一邊朝我後頭熱情喊道:
「公子給夫人也買點蜜餞吧,剛腌好的甜瓜蜜,又甜又香。」
裴懷光朝攤販遞去幾顆碎銀,急切問道:
「可有松子糖?我家娘子最愛吃了。」
我目不斜視,低頭拿起包好的糖,牽著偃兒就走。
裴懷光的胳膊突兀地停留在空中許久,才緩緩放下。
眼下臨近新歲,家家戶戶掛滿了紅燈籠,街頭巷尾一片喜慶。
我給周娘子扯了幾尺江南的綢布,給周大哥買了副虎皮護膝,又給偃兒置辦了幾身新衣。
輪到自己,卻不知買點什麼好。
裴懷光攔住我,從懷裡掏出一根白玉簪,目光有幾分動容:
「阿渡,欠你的簪子,總算補上了。」
那簪子通體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曾也有過這麼一支,是王妃給我的。
她誇我那日按摩按得好,特地賞給我的,又一把拉過我的手,親自幫我戴上。
裴懷光在一旁慢悠悠喝著茶,笑得不懷好意:
「這簪子可是我祖母傳下來的,收了它,就是我裴家的人了。」
我尷尬得面紅耳赤,急忙捋下來想還回去,卻又聽他說。
「阿渡,你就收下,好不好?」
少年眉眼羞澀,浮光躍金,最是動人。
後來軍費吃緊,我當了那支簪子,換了支素銀簪,多餘的錢,換了救命的藥。
裴懷光知道了,眼紅得厲害,他說總有一日,要找回那支簪子,親自幫我戴上。
可後來,日過一日,他再也沒提起過。
仔細一看,這支簪子,也並非先前那一支。
即便裴懷光如今貴為天子,也再找不回了。
天底下並非所有的遺憾,都有機會彌補。
心中湧起幾分惆悵,我輕嘆了口氣,溫聲道:
「懷光,不必再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同你回去的。」
這是今日我第二次拒絕他了。
可裴懷光隻怔了一瞬,便搖了搖頭。
我有心想要同他說清楚,可偃兒困了,鬧著要我抱。
一路到家,已近傍晚。
周家大哥和娘子正在院中忙活,一見我抱著偃兒,忙伸手來接。
周娘子何等敏銳,探頭朝我身後看了看,臉色立馬變了。
她將裴懷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氣呼呼問道:
「你就是阿渡那個薄情寡義的前夫?!」
7
裴懷光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一時尷尬愣在原地。
周娘子氣不打一處來,她捋了捋袖子,指著裴懷光的鼻子開罵:
「我道是哪隻癩皮狗死命扒拉我家阿渡不放呢,原來是你啊,怎麼,家裡嬌妻美妾不要了?這會子想起我家阿渡來了?
「哪來這麼大的臉啊?!當年她一個小娘子孤身回燕北,天殺的,就帶了那麼一個小包袱,一隻貓!
「若不是我們幫襯著,早就被這世道嚼碎了一口吞了去!那時你在哪兒?怕不是正摟著新妻膩歪呢!長得人模人樣,誰知不是個東西!」
周娘子市井渾話張口就來,話雖糙,卻句句在理。
她護在我身前,越說氣勢越兇:
「你不過是欺阿渡早早沒了家人,沒人撐腰!
「今日我便告訴你,我是她阿姐,我們周家就是她的娘家,你若再敢上門,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裴懷光出身高貴,饒是他再沉穩內斂,此刻也被訓得面紅耳赤。
他張了張口,還沒等說話,便被周娘子連推帶搡撵了出去。
周大哥到底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他有些擔憂:
「妹子,你這夫君瞧著不像普通人,你阿姐這般冒犯,不知……」
我安慰道:「阿兄,放心,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話說早了。
翌日一早,我看著眼前瘸了一條腿的男人,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