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裴懷光篡位的第八年,傳來他要娶將軍之女的消息。
將軍願主動投誠,陪嫁百萬雄兵,以求獨女皇後之位。
人人都說這是樁劃算買賣,我亦然。
軍師來當說客:「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阿渡姑娘待王爺一片真心,我們都看在眼裡,但眼下大局為重。」
我默默聽完,麻利收拾好了包袱。
剛走出幾步,又去而復返。
軍師以為我改了主意,卻見我抱起狸奴,笑道:
「勞煩轉告王爺,這貓性子倔,隻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我來養吧。」
1
收拾包袱時才發現,八年了,屬於我的東西少得可憐。
不過幾身換洗衣裳,一支素銀簪,幾本醫書,還有爹娘的牌位罷了。
醫署的李藥師向來與我交好,她指了指桌幾上厚厚一疊病案,小心翼翼問道:
「阿渡,這些不帶走嗎?」
我搖了搖頭,看她訝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裴懷光這八年來每日的診脈、藥方和病情記載,經年累月,紙張泛黃,邊頁起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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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翻閱了多少遍,如今與我無關了。
出了醫署,我抬眼回望不遠處的中軍大帳,有些失神。
今夜裴懷光設宴款待東軍信使,慶賀兩家永結秦晉之好。
軍營裡熱鬧得緊,幾個喝多了的兵士們正湊在角落說話,我聽見自己的名字。
那兵士有些刻薄:「王爺若是真喜歡阿渡姑娘,早就給名分了,何必拖到現在?」
其餘人紛紛附和:「說得也是,家世、容貌、背景,阿渡姑娘哪樣能跟張姑娘比?」
「咱們王爺,以後可是萬人之上的人,娶妻不得挑最好的?阿渡姑娘封個妃,出身都低了些……」
李藥師覷了我一眼,急忙啐了一聲,憤憤不平道:
「你陪王爺這些年的苦勞,他們倒是半點不提,若是出身好些,哪輪得到什麼張姑娘……」
我將藥房的鑰匙塞進她手中,隻笑了笑。
她紅了眼圈,訥訥道:「非走不可嗎?」
「這醫署就交給你了,萬事保重。」
出了醫署,林青岷已侯了許久,見我背了個小包袱,他一怔,半晌艱澀道:
「成大事者,必有取舍,王爺也是身不由己。
「阿渡姑娘待王爺一片真心,我們都看在眼裡,但眼下大局為重。」
一句身不由己,一句大局為重,已然將我架在高處,無回旋餘地。
他看著我,臉上顯出幾分為難:
「不過一個名分,算不得什麼,王爺並非忘恩負義之輩,阿渡姑娘又何必這麼倔……」
我輕聲打斷他:「怕是又要下雪了,先生,我該走了。」
林青岷說不下去了,微不可聞嘆了口氣。
今夜無月,星辰稀疏,天幕黑沉沉壓下來。
積雪染了黑,攢著寒意一點點往骨頭縫裡鑽。
剛走出幾步,我去而復返。
林青岷以為我改了主意,愣了一瞬,剛想開口,卻見我抱起一旁的狸奴,笑道:
「勞煩轉告王爺,這貓性子倔,隻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我來養吧。」
2
時逢亂局,我一個孤身女子趕路不便,便提前在鏢局僱了武夫。
武夫姓周,恰好要帶懷有身孕的妻子回鄉安胎,接下了我這樁生意。
周娘子性子熱情爽朗,沒幾日便與我混熟了。
一聽我回燕北是為了祭拜雙親,她眼底多了絲憐惜:
「這世道不太平,你男人怎麼放心讓你孤身趕路?」
又看著我那個小包袱嘆氣,「人不陪著,路上也該備多些衣物吃食,這一走,得一兩月呢。」
馬車裡置了暖爐,狸奴舒服地伸了伸懶腰,一個勁往我懷裡鑽。
我一下一下撫著小家伙的腦袋,尷尬地笑了笑。
約莫將我當作了不受寵的小娘子,周娘子有些恨鐵不成鋼:
「世間男子大多薄情,他待你不好,你更得好生為自己打算。」
我略想了想,裴懷光待我不好嗎?
其實也不是。
八年前,他還是燕王最疼愛的小兒子,被寵得無法無天,整日鬥雞走狗、惹是生非。
我隨師父去王府給王妃看診,正好撞見他被請了家法,跪在祠堂被打得嗷嗷叫。
王妃又氣又急,說得給他說門親事,以後就讓妻子好好管束他。
裴懷光一抬頭,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他疼得龇牙咧嘴,許是要跟王妃作對,幹脆指著我說:
「孩兒就喜歡她這樣的,有本事母親讓她嫁了我!」
當時我隻十六歲,臉皮薄,聞言鬧了個大紅臉。
我處處躲著他,偏他非要纏著我。
一會兒送明珠閣的朱釵,一會兒送福臨門的酥點,一會兒送珍寶樓的古畫。
我避無可避,隻好每回都躲去王妃院中。
他也不惱,求了王妃應允,讓我教他針灸按摩之術,以便為母親侍疾。
我隻好繃著臉給他上課。
裴懷光人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人也長得好,連蹙眉的樣子都極好看:
「阿渡,你就不能對我笑一笑?」
我瞪他一眼,他也高興。
後來,太後千秋,燕王和王妃奉召入京,慘死在秦後手中。
那時天下已狼煙四起,燕北封地富庶,是誰都想吃上一口的香饽饽。
血海深仇,四面楚歌,裴懷光不得不反。
起事前一晚,他將我和師父護送出了天水城,託付給可靠的部下。
他仔細吩咐派來伺候我的婢女:
「姑娘愛清淨,看醫書時不可驚擾;姑娘愛吃甜物,喜芳齋的松子糖要多備些……」
回頭見我哭得兇,又手忙腳亂替我拭淚,「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
十八歲的我,做了平生最大膽的決定。
等裴懷光在運糧的馬車找到我時,燕家軍已離天水城很遠了。
他氣急敗壞,又舍不得罵我,最後隻能將我往懷裡一摁,嘆息著在我額上落下一個吻:
「阿渡,我定不負你。」
他用八年時間,將自己淬煉成一把鋒利的匕首,運籌帷幄,殺人不見血。
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沉穩老練的一方梟雄,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他總是很忙,操持練兵、領兵作戰、軍機研究,一樁樁一件件,都得由他思量定奪。
我跟隨大軍搶救傷員,每日裡是做不完的手術,寫不完的病案,研究不完的病例。
每日裡隻有為他診脈時,才得片刻喘息。
兩個人灰頭土臉對望,彼此都能笑出聲來。
第一回上戰場,我整整做了三日噩夢。
那是橫飛的血肉、痛苦的號叫、戰馬的嘶鳴和火藥的硝煙,一如修羅場,絞殺著活生生的人。
即便如此,我從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
可後來……
「這戰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也不知道何時到頭。」
周娘子掀開車簾探頭看了看,朔風打著璇兒鑽了進來,冷得我回過神來。
周大哥接過話茬:「快了,聽說張將軍有意跟燕王結姻親,到時候……」
周娘子對時局不感興趣,她嗔怪道:
「燕王也是好福氣,又得兵力又得美人,焉知那美人願不願意嫁呢。」
我是知道的,張鳴玉是願意嫁的。
兩軍隔著渭水對峙,劍拔弩張,那是做給秦後看的。
一月前,張將軍就已暗中將獨女送到裴懷光身邊。
張鳴玉出身大家,幼承庭訓,熟諳後宅之術,整治人的手段也是極體面的。
不過來藥房拜訪了我一趟,回去就一病不起。
她指名讓我去看診,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喝藥也乖順配合,隻是一連十日都不見好。
裴懷光來看她,她白著臉為我說話:
「是我自個兒身子骨弱,怪不得阿渡姑娘,想必是那日去藥房衝撞了什麼……」
出了門,裴懷光欲言又止,目光沉了又沉。
我將煎好的藥遞到他手裡,輕笑了聲:
「張姑娘的病再好治不過,隻需黃連、龍膽草、苦參各一錢,再加王爺的關心九錢,煎水服用,不日便可痊愈。」
裴懷光沒笑,一雙好看的眼眯了起來,他隻說:
「阿渡,聽話些。」
於是後來,我什麼都不說了……
周大哥笑著說周娘子見識淺,誰關心美人願不願嫁,要知道過了渭水,便是一馬平川,直抵京師。
隻要王爺跟將軍結了姻親,兩軍合一,一路北上,皇位唾手可得。
他狠狠一鞭抽在馬臀,轉頭同我搭話:
「用皇後之位換來張家鼎力支持,真是天底下最劃算的買賣了,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我笑著點頭:「是,再劃算不過了。」
3
宴席鬧到半夜,裴懷光多飲了幾杯,頭隱約作痛。
被人扶進營帳,他闔著眼,習慣喚道:「阿渡。」
往日頭疾發作,都是阿渡為他針灸按摩。
可林青岷卻告訴他,阿渡走了。
裴懷光驟然睜眼,這才想起今日之事。
軍帳內,一眾幕僚紛紛勸他,盡快將聯姻一事定下。
不廢一兵一卒,就能親掌張家百萬雄師,皇位手到擒來,何樂而不為。
何況張姑娘年方十八,生得豔若桃李又英姿颯爽,英雄自然要配美人。
至於阿渡姑娘,稍加安撫,待日後事成,再給名分也不遲,萬不能在此關鍵時候寒了張姑娘的心。
裴懷光沉默了許久,悶悶嗯了一聲。
在他看來,這個決定無關感情,純粹出於利益。
為了坐上那個位置,他注定身不由己,注定要付出代價。
張家能給他的襄助,阿渡給不了。
何況阿渡一向事事以他為重,總歸會理解的。
軍帳外,張鳴玉不知跟阿渡說了什麼,裴懷光一出來,隻看見她寂寥離去的背影。
正待去追,卻被張鳴玉攔住,說阿渡姑娘剛才聽見了軍帳內的談話,一時不能接受,心裡正賭氣呢。
裴懷光沉了臉,有些惱怒她的倔脾氣,便也沒去追。
他想著走了也好,權當散心。
總歸她也隻有一處可去,定是回天水城了。
待日後一切安定下來,他親自去接便是,省得她和張鳴玉起了龃龉,壞了大事。
她性子雖倔,其實最好哄了,一把松子糖都能讓她開心。
隻是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他揉著額頭,吩咐林青岷:
「派人跟著。」
4
走走停停兩個月,終於到了天水城。
半路上周娘子胎像不穩,險些流產,我費了好大力氣幫她坐好了胎,兩口子感激不盡,拿我當親妹子看待。
祭拜完雙親,分別在即,周娘子萬分不舍,她問我:
「阿渡,今後你如何打算?」
我被問住了。
師父前幾年已仙逝,我在天水城無親無故。
見我躊躇,周娘子極力說服我隨她回娘家:
「北涼雖不及大齊富庶,好在和平安寧、民風淳樸。
「也是阿姐自個兒有私心,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你不在,阿姐心慌得很。」
周娘子這一胎的確兇險,這麼一想,我便答應了下來。
來年春天,周娘子生下一個兒子,小名偃兒。
小家伙長得圓頭圓腦,很是調皮可愛,最愛扯狸奴的尾巴玩。
狸奴很不待見他,每回都嚇得直往我懷裡撲。
我掂了掂狸奴的分量,忍不住同周娘子抱怨:
「阿姐不要再縱著狸奴了,胖得我都快抱不動了。」
狸奴如今越發挑嘴,隻吃新鮮打撈上來的花仙魚。
周娘子停下手裡的活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狸奴,笑道:
「狸奴性子同你一樣,倔得很,認定了什麼便不會改,樣子也特別像你,怪不得人家說物似主人形。」
這話倒沒說錯。
狸奴是裴懷光照著我的模樣,特意尋來給我解悶的。
起事的第二年,裴懷光遇刺中毒,昏迷不醒。
幕僚們驚懼不已,一時軍心渙散,流言四起。
我不眠不休翻閱醫經古籍,瞞著他用自己試藥,總算研究出可以緩解病情的藥方。
一劑藥灌下去,裴懷光睜眼的那瞬,我強撐著的那口氣就散了,一病就是兩個月。
病中煩悶,裴懷光抱著狸奴給我看,一臉討好的笑意:
「阿渡,你瞧,狸奴像不像你?」
那時我想的是,即便這條路再難走,我也想陪他走下去。
可後來,張鳴玉同他開口討要狸奴,他答應了。
他同我說,不過一隻貓罷了,再尋便是。
可我知道,新尋的貓再像,也不是狸奴了。
就像我和他,不知何時,都變了。
周娘子起了話頭,一時沒收住,問道:
「阿渡,你跟阿姐說實話,你那夫君,是同你和離了,還是死了?」
來北涼這麼久,從未聽我說起過,周娘子急了。
我苦笑,半真半假答道:「他早另娶了。」
我走後一月,裴懷光聯合張將軍,北上會師,一路掃蕩。
半年後,攻破京都,活捉秦後,罷黜幼帝,榮登大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