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光指著腿上血肉模糊的傷口,說昨夜被周娘子推搡,一時不慎摔了一跤。
他看著我,笑容有些無賴:
「既是你家人闖的禍,自當由你來善後。」
我也沒啰唆,一大包最烈的金瘡藥倒下去,滿意地見他白了臉。
裴懷光額上沁出細汗,卻是一聲不吭。
他的目光追隨著我的一舉一動,半晌失落道:
「阿渡,你變了。」
換作從前,他受了傷,我定是最擔心的那個。
我收拾好藥箱,無奈道:
「你是一國之君,怎能如此任性,還是快些回去吧!
「新朝甫立,萬事都仰仗於你,何況那張家也不是善茬……」
話未說完,裴懷光按捺不住狂喜,一把拉住我的手:
「阿渡,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我。」
我默默抽回手,輕嘆道:
「你誤會了。」
正要再開口撵他走,一抬頭,卻見門口站了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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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段弋抱著一隻貓,也不知來了多久。
他的視線越過我,落在裴懷光身上,眸光晦暗不明:
「你是裴懷光?」
裴懷光死死盯著他懷裡那隻貓,再抬眸,眼底便帶了殺意:
「我來帶妻子回家。」
段弋嗤笑了聲,神情有些玩味:
「妻子?明媒正娶才為妻。
「據我所知,大齊朝的皇後可不姓甄。」
裴懷光的聲音啞在喉間,眸底的光一瞬暗了下去。
北涼國力雖不及大齊,卻也容不下他國國君來去自如。
若是兩國國君因我起了嫌隙,我便成了罪人。
我隻能先將段弋送出門去:
「他今日便會回去,望陛下見諒。」
段弋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真要跟他回去?」
我輕輕搖了搖頭,索性戳破那層窗戶紙:
「我知陛下對我有意,可我這人性子倔,不知好歹,陛下莫要再在我身上費心思了。」
他懷中的那隻貓,長得跟狸奴有七八分相像,這大概就是那日他口中所說的驚喜。
可我受不起這份驚喜。
迎著他受傷的眼神,我強迫自己說出來:
「陛下貴為一國之君,身負延綿皇嗣的重任,可我這副身子骨不能有孕,這輩子不想嫁人了。」
段弋滿臉震驚,他大概急切著想說些什麼,卻見我滿臉是淚。
「望陛下成全。」
待段弋失魂落魄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裴懷光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跟我回去?」
他紅了眼睛,放低了姿態。
「阿渡,隻要你肯跟我回去,我通通都會彌補給你,包括子嗣。」
我深深嘆了口氣:
「不,是因為狸奴。」
裴懷光不解:「因為一隻貓?」
我點頭:「對,就因為一隻貓。」
9
「那日在軍帳外聽見你要娶張鳴玉,我確實是傷心了,傷心得哭了一場。
「再沒什麼比娶張鳴玉更好的捷徑了,我心知肚明,偏偏還心存一絲妄想,妄想你會替我爭上一爭。
「我那時想,隻要你開口說一句,哪怕隻說上一句這對阿渡不公平,我也會釋懷,不叫你為難。
「可你沒有。他們怕我壞了好事,叫你哄哄我,你答應了。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在你心中,我跟狸奴其實沒什麼兩樣。」
家養的貓最乖了,給兩口小魚幹,就能哄好。
哄我,不過多一把松子糖罷了。
「裴懷光,其實我沒你想象中那般豁達,那一日我躊躇了很久,在想該不該離開。」
是張鳴玉替我做了最後的決定。
她候在帳外,將抱在懷中的狸奴放下。
幾隻散養的豹貓立馬圍了上來,將被逼到角落的狸奴嚇得瑟瑟發抖。
張鳴玉饒有興致看著,招呼我也看,她笑得溫婉,眸底卻是全然的不屑:
「阿渡姑娘,你瞧瞧,狸奴被嚇成什麼樣了,真沒出息。
「這小畜生被主人護久了,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而驕,殊不知幾隻野貓就能撕了它。
「可話說回來,這世間本就是弱肉強食,無可厚非,阿渡姑娘,你說是嗎?」
片刻的慍怒過後,空餘綿長的悲涼。
我衝她笑了笑,語氣前所未有地平靜:
「是。」
張鳴玉沉了臉,這才進了正題:
「我也不為難你,你乖巧些,日後收你做個妾室也無妨。
「若仗著隨軍有功,得了王爺的寵愛,便生出些不安分的念頭……」
那下場大約跟狸奴無異。
日後裴懷光得登大寶,還會有許多個張鳴玉。
那些整治人的手段,隻會變本加厲用到我身上。
光是想想,已足夠令人窒息。
我同他之間那點情分,怕是會在日復一日的磋磨中消耗殆盡,最後相看兩厭。
「裴懷光,做人不能這麼貪心的。」
偃兒既要了五寶酥,又要了芝麻糖。
哪一樣都能叫他高興。
可裴懷光不能。
既想要權力榮華,又想要一顆真心。
天底下的便宜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全佔了。
感情講究你情我願,最好愛恨扯平兩不相欠。
這些話,總有一天要說破的。
裴懷光死死抱住我,胸腔哀鳴:
「不,不是這樣的。
「阿渡,對不起,對不起……」
我將他一點點推開,如同將他一層層剝離我的生活:
「裴懷光,回去吧,回去當一個好皇帝。」
或許是皇帝這兩字刺激了他,他抬眸看我,眼底一片血紅:
「阿渡,你就不想想這周家,這北涼……」
我深深嘆了口氣:
「裴懷光,不要叫我看輕了你。」
10
威脅的話一出口,裴懷光便知自己輸得徹底。
無論他如何不願面對,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他留不住阿渡了。
北涼國君抱著貓來找阿渡時,他就後悔了。
他忍不住去想,過去的三年裡,阿渡是不是也會對他笑,生氣了也會瞪著他。
是不是會吃他遞來的糖,是不是會溫柔地替他看診。
他簡直妒忌得發瘋。
以前他心安理得忙著復仇,忙著篡位,忙著籌謀。
每一樁每一件,都排在阿渡前面。
隻因他篤定,她在天水城等著他,無論多不情願,一顆心總歸是他的。
可後來他才知道,阿渡離開時,把那顆心也帶走了。
她一點點攢著失望,在一個下了雪的冬夜,悄悄離開。
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
他忘了,真心是要拿真心來換的。
沒人會那麼傻,捧著一顆真心在原地空等。
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害怕過。
腦海裡,阿渡的一顰一笑如走馬燈閃過。
十八歲的阿渡,躲在運糧的馬車裡,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一雙杏眸卻亮得驚人。
她說:「裴懷光,別趕我走。」
那時,她不顧一切朝他奔來。
可後來,卻是他一步步將她推開。
門外似乎傳來孩童的喊聲,一聲聲叫得急。
阿渡起身開了門,朔風吹散了她的發髻。
烏墨般的發絲掠過裴懷光的唇角,飄過一抹淺淡的馨香。
隻一瞬。
待他回過神,伸出手去,
空空如也。
門扉被輕輕關上。
悔恨帶著痛意襲來,裴懷光幾乎站不穩了。
將阿渡遺忘在這裡的三年,如瓢潑大雨,將他重重淹沒。
11
林青岷尋來時,我並未驚訝。
他說裴懷光高燒不退,已經昏睡了數日。
我麻利擇了幾味驅寒的藥,遞了過去。
林青岷接過藥包,看著我,神情復雜:
「陛下一連幾日, 夢中喊的都是阿渡姑娘。
「不知阿渡姑娘能否去見一見, 興許陛下這病就好了。」
我笑著搖頭,提醒他:
「別忘了, 診金三兩,藥包十兩, 出門前付清。」
林青岷臉色微變,他嘆了口氣道:
「阿渡姑娘,可還是記恨在下?」
說實話, 是記恨的。
當年若不是他自作主張撤回了跟隨的暗衛,張鳴玉派來的殺手就不會輕易近了我的身。
周大哥也不會為了保護我, 隻能暫時放下身懷六甲的周娘子。
周娘子受了驚,連帶胎兒天生不足,偃兒比一般的孩童身子骨弱了些。
林青岷有些無奈:「我隻不過替陛下做了最好的選擇。」
他是個政客, 所謀所求, 皆是利益。
在他看來, 我和裴懷光的兒女情長, 在殘酷的政治前, 渺小如塵埃。
我理解,但厭惡。
見我一副送客的神情, 林青岷尤不死心:
「你甘心那張鳴玉……」
我想了想,從箱底掏出之前調配好的藥瓶, 冷聲道:
「這是我為裴懷光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從今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林青岷了然接過藥瓶,看我的目光多了幾分激賞。
張鳴玉的下場我再清楚不過。
臥榻之側, 豈容他人鼾睡。
裴懷光沒那麼蠢, 會讓本就大權在握的張將軍,再做了太子的外祖。
留給她的,將會是無盡的提防和猜疑。
而她賴以依靠的父親,將會死得無比自然。
其餘人紛紛附和:「說得也是,家世、容貌、背景,阿渡姑娘哪樣能跟張姑娘比?」
「(溪」除夕那日,下了場大雪,全城銀裝素裹。
偃兒高興壞了,拉著我非要去堆雪人。
周大哥在廊下忙著掛燈籠貼春聯,見我被偃兒纏得沒完, 便打發我去接周娘子。
一開門,周娘子捧著一個錦盒, 笑得合不攏嘴。
她說路上遇見了藥鋪的顧客, 特意送來的謝禮。
待一打開, 裡頭竟擺著整整齊齊的金元寶。
周娘子有些著急, 說哪能擔得了這麼大的禮,會折壽的。
我上前掩門扉,瞧見遠處樹後, 一抹狐皮大氅掠過。
雪下得越發急了,偃兒見我抬眼張望,好奇道:
「幹娘, 你在看什麼啊?」
我掃了掃肩上的落雪, 笑道:
「沒什麼, 不過一隻路過的鷓鴣。
「去,告訴你娘,那錦盒盡管收下。」
廚房傳來周娘子的吆喝:
「阿渡, 來吃熱騰騰的餃子咯……」
我關上門扉,應了一聲。
一室冰雪被隔絕門外。
溪柴火軟蠻毡暖,我與狸奴不出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