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父母、不忠朝廷、背棄祖宗,她被說得一無是處。
何媽帶著兩個兒子,拿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去了大牢,可獄卒一聽見梁舒窈的大名,便說什麼也不敢答應,任由何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也不肯放她進去見一面。
她不肯帶我去,我隻好拿著那印了大照片的報紙翻來覆去看。
看著看著,心中猛然有了個主意。
那一晚,我在門口堵住了風塵僕僕的傅維楨。
「瑾寧,我現在心裡亂得很,你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好嗎?」
他神色疲憊至極,倒還記得叮囑我近幾天不要出門,到底因我這張臉,別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我仰頭望著他,不過短短三天工夫,他鬢邊竟長出根根白發,刺眼如枝上新雪。
他已將能尋的人都尋了一遍。
先是縣令,可就連一貫開明的縣令也表示,雖有心相助,卻迫於上級威壓,實在無能為力。
再去尋知府,才曉得知府老爺已經發電報告請巡撫,下達了處死的命令。
他急忙嘗試聯系外國記者,記者們隻聳聳肩說,梁小姐的確殺了人,他們也愛莫能助。
劫法場是萬萬不能的,衙門都配了槍隊,人怎麼也跑不過子彈,不啻自尋死路。
事到如今,傅維楨已經想盡了法子,仍不知該怎樣挽救他心愛之人的性命。
我還是攔著他。
「先生,我有個蠢法子,要冒險,也要丟人,可是說不定能救出陳先生……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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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溢出苦澀,搖了搖頭,卻在看到我摘下帽子時,整個人都定住了。
我照著報紙上的相片剪了頭發,如今看起來,比從前更像幾分。
「先生,我聽今日跟您去的人說,縣令老爺十分敬重梁小姐,您就求他再通融通融,梁小姐離鄉這麼多年,臨砍頭前,總能準她見一面家人吧?」
「到時候您帶我過去,我尋著機會與梁小姐換過來,我……我去死,讓她裝成我出來。」
18
傅維楨的震驚在眼底一閃而過,迅速別開臉。
「瑾寧,你莫要開玩笑了。」
「先生,我沒有同您開玩笑。」我認真道。
「外頭人都知道我是您的寵婢,現在您為了梁小姐連日奔波,我理所當然嫉妒她。您要去見她,我恃寵生驕,一定要跟過去。我事先在身上割出點傷,抹好血,穿上寬松的衣裙,就戴這頂帽子,裝作還是從前的打扮。」
帽子後頭掛著兩條麻花辮,是我用剛剪掉的頭發編好縫上去的,戴上不細看也瞧不出蹊蹺。
「進去之後,我便罵梁小姐不要臉勾搭您,罵急了去扯她衣裳,扯她頭發……您放心,不會真傷著梁小姐。小時候我在村裡,那些嬸子都是這樣打架的,打狠了扯掉衣裳,一群人圍著看。」
「牢裡昏暗,您這時就在旁邊假裝拉架,幫我們擋著些,等我跟梁小姐換好了衣裳,您再把我——這時候是梁小姐——拉出來,抽她一巴掌。」
我自知失言,連忙改口。
「不抽也成,反正就罵幾句,您要是不會,一會兒我給您寫詞。然後您帶她走,我留在牢裡。我比梁小姐身量高些,也不難,隻要站起來時稍稍彎著腿就成了。」
「我同梁小姐長得這樣像,她會說的那些話我也懂,英文我也會說,不怕他們問。那時候離上刑場不剩多長時間,想來他們問不了太多。」
我不是沒想過別的法子,譬如先死在家裡,再讓他把我疊好了裝進箱子,帶去大牢。
可是我這麼大一個人,他要怎麼搬著能裝下我的箱子進大牢?
更何況人要死在監牢裡,隻能咬舌自盡,我怕咬不死自己,讓人看出端倪。
要是有萬無一失的法子就好了,可惜我腦袋笨,想來想去,還是要靠一張相似的臉蒙混過關。
傅維楨慢慢站直身子,握著掛衣架的指節泛白。
他沒有打斷別人說話的習慣,幾番欲言又止,忍了再忍,這時終於說。
「不成,瑾寧,你是無辜的,不能把你卷進這件事裡。」
「我願意的,先生。」
他看著我,雙手緊緊握拳,手臂連著全身都在顫抖。
我知道他在掙扎,因為他已無計可施,而我的法子縱然萬般荒謬,卻是現在僅剩的希望。
可他的良心不允許他輕易接受李代桃僵,犧牲一個無辜的我。
「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做,這對你不公平。」
「先生,您救過我的命,這很公平。何況我並不隻是為了您。」
我翻出報紙上的文章,指給他。
「總督老爺不是好人,他鎮壓不願信洋教的老百姓和學生,殺了不知多少人。梁小姐,隻是跟那些被他殺死的學生一樣,想要從這群心狠手辣的官員手裡,救出咱們的國家。」
放在一個月前,我說不定也會選擇這樣做,但全然是為了傅維楨,不想讓他失去心愛的人。
我曾喜愛他勝過一切,天真地幻想著有朝一日,就算全世界都與他對立,我也會為他赴湯蹈火。
如今我仍然感激並喜愛他,隻是在我心中不再隻有他,還有了更加宏偉的理想。
我突然想笑,嘴角彎了彎,故作輕松。
「先生,您瞧,我這麼個隻知過好自己日子的人,現在竟也學會憂國憂民了呢。」
窗外的冷風呼嘯而過,我這句生硬的玩笑回蕩在空落落的門廳,像是雪團壓彎了枝頭,「啪嗒」一聲從樹上掉下來,伸手一握,什麼也捉不住,隻留下滿地零落。
「先生?」
傅維楨陡然驚醒過來,疾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三年來,這是他第二次對我如此親密,上一回還是為了阻止我去殺人。
「瑾寧,我對不起你,聽你一說,我就動了心思……多謝,多謝你,若是能救她,若真能救她……」
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一滴眼淚落在我手上。
他是真的想救她,哪怕付出一切。
我也是。
窗外的風聲漸漸止歇,煤油燈爆出一朵燈花,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我這蠢法子真能成。
我就要死了,可是心裡格外平靜。
我看著傅維楨的眼睛,輕聲說:「先生,我有件事想要拜託您。」
他立刻道:「你說。」
「我在趙大爺府上時,蒙他一位侍妾雲珠教導一年有餘,我心中十分感激。雲珠姐身子不好,往後逢年過節,勞您和梁小姐以我的名義,送些衣裳鞋襪,也好讓她知道,外頭還有人念著她。」
「我記下了,就這點嗎?」傅維楨一錯不錯地盯著我,幾乎有些懇求意味,「瑾寧,你再想想吧,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我最想要他照顧好自己,可我不願他來日想起我徒增傷感,便幹脆沒有說。梁舒窈與何媽一家更不用我多說。學校裡認識的朋友,能送女兒來讀教會學校,家裡不說條件優渥,至少也衣食無憂、父母開明,用不著我去插手。搜腸刮肚想了一番,我終於又想出一個人。
「先生,我在春花樓時伺候一個花名叫二月蘭的姑娘,她當初也很照顧我。若她還在樓裡,勞您把她贖出來,好叫她別死在那兒。」
當初她哪裡是小氣,明明是護著我不被那些客人騷擾啊。
我如今已經知道,可惜再見不到她了。
「好,沒問題。還有嗎?」
「沒啦。」
這短暫的一生,有這麼多人對我好,我很滿足,也很感激。
我當然羨慕梁舒窈,可設身處地去想,倘若我處在她的位置,一定安於做個受丈夫寵溺的富太太,別人是死是活關我什麼事,隻要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不受這樣的罪不就完了?
放棄唾手可得的平坦人生,毅然走上一條為他人謀福祉的荊棘之路。
她這樣好的人,旁人理應都喜愛她。
19
我在住了三年的房間裡,度過了最後一晚。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穿好衣裳,跟著傅維楨來到大牢。
獄卒給我們開了牢門,梁舒窈身上也卸了镣銬,我心中一喜,朝她使了個眼色,嘴裡罵罵咧咧,正要去撕她身上囚服時,她握住了我的手腕。
腕上有我昨晚剛用鐵環磨出的傷,還新鮮著,疼得我面目猙獰。
「抱歉,」梁舒窈歉意地松開手,「瑾寧,回去吧,我不同意這樣做。」
我愣在原地,轉頭去看傅維楨,他的臉一下就白了。
打點好一切,唯獨沒算到她不願意。
牢裡昏暗,僅有的一點燈光順著開在極高處的氣孔傾瀉進來,無數塵埃在光柱裡跳動,淺淡的影子搖曳,像一朵快要燃盡的殘燭。
梁舒窈倚牆而立,暗紅的血浸透了衣衫,她卻好像無知無覺,談笑自若。
「瑾寧,我所追求的是解放天下所有遭受不平和壓迫的人,如果為了我自己做下的事,要犧牲一個無辜女孩的性命,那我的這些理論、追求就都成了一紙空談。」
我急得直哭,邊哭邊扯她的衣裳,語無倫次地說我願意這樣做,用我的命換她的命,很值。
哭又不敢哭得大聲,怕給不遠處的獄卒聽見。
梁舒窈抬起一雙布滿傷痕的手,擦去我的眼淚。
「人與人應當是平等的,我並不因為出身、學識就比你更加高貴,要你替我死就是值得。」
我吸了吸鼻子,鼻涕反而一下流出來,趕忙胡亂抹去。
「可是,可是每個人能夠創造的價值是不一樣的,您可以寫出更多文章,把您的思想傳遞給更多像我這樣受蒙蔽而不自知的人……」
她笑著搖頭,恬靜而溫和,全然不像拿定了主意即將死去的人。
「我所想的,全部都已經寫在那本書裡。人生如燭,總有燃盡的那一日,可是隻要有人閱讀了我的文章,我的所思所想便能借由文字存活在人們心中,為他們帶來光明,哪怕隻有片刻,也足夠了。」
她深深地望著我:「瑾寧,你不要替我死,更不要說替我活下去,我隻願你把曾經獨屬於我的志向變成了咱們共同的志向,與我一起為之奮鬥。」
我哭得淚眼蒙眬,用力點頭,稍稍走遠了些,留她與傅維楨說話。
他一定比我更難受,時隔那麼多年再見,誰知竟成永別。
天明時分,梁舒窈走上了刑場。
拜梁老爺一紙斷親文所賜,不少人來看熱鬧。我與傅維楨站在正對面的茶樓包廂裡,離得不遠,可是風太大,吹迷了我的眼,我看不清她望著臺下的神情,隻聽見她的聲音,有些微顫抖,是人面對死亡時本能的恐懼,卻清晰而有力。
「願以我之血,喚醒國民,救亡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