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摔到了哪裡,剛支起上身便痛苦地倒在地上,我無法,隻得先將外套給她蓋好,正想著怎麼招呼人將她送去醫館時,有輛黃包車停在了面前。
車篷破舊,從車裡下來的人也穿著洗到發白的舊西服,伸手熟練地在那姑娘身上試探了幾下,又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將我的衣裳還給我。
「大概是肋骨骨折了,我送她去醫館。這位小姐,你去上學吧,莫誤了時辰。」
他將帽檐壓得很低,低著頭,一眼隻望見上唇濃黑的髭須和沿著臉頰的絡腮胡,我便理所當然認定是個男人,因擔心他對這可憐的姑娘意圖不軌,我悄悄招呼了輛黃包車,跟在他後面。
直到他為那姑娘買了衣裳,送她去醫館,還將身上的現銀都給了她,我才知自己是小人之心。
萬不曾想到,那「好心男人」竟是喬裝打扮的梁舒窈。
「那天幸好有您,不然隻我自己,挪動中再傷了那位姑娘都不知道。」我說。
「若看不見也就算了,眼見他人有難,怎能袖手旁觀?我在國外念的是醫學,雖說學得不怎樣,後頭也沒有做醫生,好歹還記著,不能見死不救。」
她擺擺手,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眼角聚起細細的笑紋。
天底下竟有這樣厲害的人,文章寫得好,講話頭頭是道,會洋文,還能做醫生。
我不禁喃喃道:「梁小姐,您……」
大約這幾年日子過得太好了,我總是腦子缺根弦。
梁舒窈隻愣了下,隨即灑脫一笑:「你認得我?」
我忙將自己與傅維楨的因緣說了,隻道旁人為討好他,將我送給他做丫頭,他原本不想要,因我懇求,見我的確可憐才收下的,還資助我念了書。
不論她是否喜歡傅維楨,我不想讓她誤會,以為他是個淺薄而愛好感動自己的人,因得不到心愛之人相伴,便尋個容貌相似的作為寄託。
梁舒窈目光溫和,伸手幫我扣上鬥篷的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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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一定讓你吃了許多苦。」
我頓時鼻子發酸。
「能遇到傅先生和您,已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
他兩度救我出泥潭,讓我知道自己從不低賤;而她為我鑿開牆壁,讓我瞧見外頭豁然開朗。
從一個天天挨打的農家女,到人人厭棄的預備娼妓,再到今日能上學念書、學到新思想的女學生,我知道我已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窮苦人都幸運太多了。
梁舒窈垂下眼睛,她性情疏闊,並不是愛扭捏的人,因而隻猶豫了一下。
「傅……奶奶和他還好嗎?」
「老太太前年病了一場,請西洋大夫治好了,如今將養著還成。」
我心裡打鼓,瞧了她一眼,大著膽子說:「先生也過得很好,隻是很想您。」
她沉默了片刻,這時有幾個女學生去而復返,她便道一聲抱歉,與她們說話去了。
出了劇院,我在門口碰見一輛馬車,旁人看著不起眼,我卻熟悉。
我敲了敲車壁,裡頭傳出傅維楨的聲音,叫我上來。
已近冬日,天黑得很早,他坐在陰影裡,掀起車簾一角,遠遠望著落在我身後的劇院。
他看了很久,久到幾個女學生簇擁著梁舒窈往這邊走來,才放下車簾。
「走吧。」
車夫駕著馬搖搖晃晃地上路,他神色平靜,瞧不出什麼情緒,隻是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問他是怎樣知道我對何媽說了謊,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我想,大約他也看過那冊子,那天才突然對我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話。
16
第二天是休息日,從早上就開始下雨,我照例給何媽煮了藥湯,幫她擦腳時,瞧見那雙四十多年來保持著畸形的腳,前一晚聽來的話就那般流暢地脫口而出。
我以為何媽會打斷我,會笑著岔開話題,可她沒有,她隻是在聽見我說,要讓天下女子都能依靠自己健康的雙腳走在大路上時,盯著自己那雙不會長大的腳,微微失了神。
倒了藥湯回來,我隔著門板聽見壓抑的哭聲。
三年來,我頭一次聽她哭,哭聲像小女孩似的,仿佛是千千萬萬個被折斷了雙腳的女孩,委屈、不甘、痛苦的哭聲。
那日梁舒窈說有東西想給我,我按照約定,在兩天後的傍晚去了她暫時落腳的客棧。
「屋子實在簡陋了些,你先坐一坐。」
她將我安頓在僅有的一張椅子上,提起茶壺倒了杯粗茶,歉意地走開了。
這屋子說「簡陋了些」實在太過委婉。
不過一桌一椅一床,便已佔滿了全部空間,來回走動時不得不側著身,地板隨著腳步「吱呀呀」地響,窗戶即使關上也在不斷漏風,床上鋪著薄薄的被褥,不知該怎樣抵御這深秋的寒夜。
莫說遠比不上我在傅公館的房間,便是春花樓裡始終沒當上花魁的二月蘭,房裡也比這好上些。
梁舒窈絲毫未察覺我的驚訝,掀開床板,還在興致勃勃地說能趕上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那樣開心,我卻猝不及防掉下眼淚。
為什麼她要過這樣苦的日子?明明她可以嫁給早就定親又愛她至深的傅維楨,沒有公婆盯著,隻有一位開明又喜愛她的祖母,她想寫文章、宣揚女子應得的權益,他們都會支持她,為她提供幫助。明明她也是關心、在意他們的。為什麼?為什麼啊?!
梁舒窈捧著一本書,安靜地聽完了我這番話。
煤油燈將影子拉得很長,我們在漏進的風中飄搖著,一會兒落在桌上,一會兒是床上。
她笑了,彎腰擦掉我的眼淚,溫和又平靜地說。
「因為我不希望,這是我依靠他的愛而獲得的特權。」
「女子有權得到丈夫的尊重,因愛結合;僕人付出勞力獲得錢財,而非生而為奴,世代下賤。」
「我很幸運,並未被裹斷雙腳,因此我想為那些走不出去的人真正做點什麼。」
「苦嗎?有時候我也覺得苦。可是比起在奢華宅院裡做個呼僕喚奴的少奶奶,時不時朝寵溺自己的丈夫喊兩句口號,我更想通過努力,讓天下從此再無尊卑貴賤之分,人們無論種族、性別,都能相互尊重,平等地生活在同一片朝陽下。」
不遠處酒樓的歡聲笑語順著風飄進客棧,煤油燈微弱的火苗跳動著,映出她臉上一片光亮。
「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實現,我願為此付出我的生命。」
我打了個冷戰,連忙從感動的情緒中抽離。
「別啊,我還想下次多帶幾個女同學,去聽您演講呢。」
她粲然一笑,將手裡的書遞給我。
「這裡都是我寫的文章,昨天才拿到兩本樣書,你若願意,就幫我校對校對,好不好?」
剛印出的書散發著油墨香,書脊上署名「陳秀英」,是她給自己起的名字。
天色漸晚,快到宵禁了,我接過那本書,用力地點頭。
梁舒窈一直將我送到樓下,看我坐上黃包車。
「後日我就要走了,很高興認識你,瑾寧。」她握了下我的手。
「我才是,能認識您,是我的榮幸。」
黃包車載著我離開客棧,我抱著那本寶貴的樣書,扭過身子朝她揮手,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我才放下了手。
這是我與她第三次相見,當時我還不知道,我與她本也不過幾面的緣分,更不懂得,她在謀劃的是怎樣一樁毀天滅地的大事。
我隻是將那本書藏進懷裡,帶回傅公館徹夜閱讀。
那本書上,記錄了她對理想國家的所有構想,旁徵博引,有她作為官宦名門之後從小享受的特權、身為女兒受到的壓迫,還有她旅居海外所目睹的一個貌似發達進步的社會的繁榮背後仍困於溫飽的普通百姓。
我一字字地讀完了整本書。
樊籠的構建需要數年乃至十數年的潛移默化,而打破它,卻隻需要一絲輕風,一縷陽光。
我已見過光明,便不能再甘於黑暗。
在窗外清脆的鳥鳴聲中,我迎著拂曉的陽光抬起頭。
十餘年「教化」所形成的圍牆轟然倒塌,可是在一片廢墟中,又有新的朝陽冉冉升起。
17
那天分別時,我對梁舒窈說想去送她,她不讓,說隻買到白日的船票,莫要耽誤我上學。
可我到底沒上成學。
總督大人遇刺的消息傳來,我還沒走到學校,就被匆忙趕回了家。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很不安穩,不可避免地擔心起梁舒窈。
現在全城戒嚴,不知她還能不能順利地坐船離開。
何媽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人,比我鎮定得多。
「別害怕,吉人自有天相,咱們不偷不搶的,一定沒事。」
我惴惴不安地從天亮等到天黑,傅維楨終於從老宅趕來,給我們帶回了最新的消息。
總督已在下午傷重過世,一名刺客當場身亡,另一名受傷被俘。
「是她,被捉的那個,是舒窈。」傅維楨艱難地說。
我「啊」了聲,許久的擔憂終於化作現實,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在椅子上。
怎會呢?明明說好了她要坐船去日本,再從那裡想法子回英國,將來我若留洋,還可以託她照應。
怎會是這樣?
怎會是這樣?!
那天在客棧裡,她說她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構建這樣一個人人平等、相互尊重的新國家。
她放棄了優渥的生活,放棄作為醫生的光明前途,可她究竟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這條死路呢?
刺殺朝廷命官,必死無疑。
傅維楨隻稍作消沉,便拿著帽子再度出門。
「我去找縣令,找知府大人,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想要她活下來。」
他來匆匆,去也匆匆,我閉上眼睛,想說服自己剛才那些都是做了一場噩夢,梁舒窈已上了船,那船一路噴著白汽開往日本,她站在雪山下拍了照片,要寄給我呢。
可是一聲突兀的抽泣打斷了我。
何媽捂著嘴,哭紅了眼睛。
第二天,所有的報紙都在講這件事,梁舒窈的身份也被徹底曝光,即便她堅稱自己是陳秀英,可審問她的知府老爺恰與梁家有舊,還是當眾揭穿了她。
緊跟著,是梁家老爺親自登報,宣稱早在六年前就沒有這個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