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一聲號哭緊跟著響起。
大著肚子的梁六小姐站在人群最前,一手按著孕肚,指天畫地哭自己命苦,有這樣一個姐姐敗壞家族名聲,連累得她在夫家抬不起頭。
她與我同歲,今年才十七歲,那張尚帶稚氣的臉稍見浮腫,已經要做母親了。
梁舒窈沒有再說話,在親妹妹聲淚俱下的控訴中,仰頭看向了遠方。
遠方朝陽如血,滲透雲層,預示著即將來臨的光明。
飛鳥掠過,槍聲劃破天空,血流了滿地,淅淅瀝瀝滴下臺階。
20
深夜的亂葬崗,我和傅維楨碰到了梁舒窈的生前好友。
她們動作更快一步,已將人偷了出來,平板車推著一口薄棺,正不知該運往何處。
都是一些與家族決裂,身無長物的女子,最後還是傅維楨將棺木帶回來,葬在了他在郊外私莊一座風景秀麗的山上,墓碑上是他親手刻下的「義妹陳秀英之墓」。
我沒能救出梁舒窈的計策,用來安慰了彌留之際的傅老太太。
她那時已糊塗了,看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問我。
「阿窈什麼時候嫁給楨兒,給奶奶做孫媳婦?」
我盡量揀著她愛聽的說,沒想到最後的時候,她又有些明白過來,慈愛地撫著我的頭,說不想嫁也沒有關系,就算做不成孫媳婦,奶奶心裡也早把她當成孫女,隻要阿窈高興就好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含笑咽了氣。
傅家老宅掛起了鋪天蓋地的白布,紙錢在空中飛揚,祈禱著亡者身後虛無縹緲的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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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場喪事,一個在暗,一個在明,帶走了傅維楨在這世上最愛的兩個人。
他變得越發沉默了,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在看梁舒窈的文章集,下葬時她的朋友送了他一本。
被我發現時,他慢慢合上了書頁。
「當年她要和我分手的時候……」他閉上眼睛,沒頭沒尾地說。
「是在倫敦。我問她,我已經保證不會納妾,答應她出去工作,生兒育女的事也可以商量,我已經盡我所能給了她最好,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她說,我很好,隻是她更想盡一身之力,去救出苦難中的國民,改變這個腐朽不堪的國家。」
傅維楨苦笑起來,伸手按住額頭。
「可是你看那些人,一個個都像在看熱鬧一樣,甚至連她的親妹妹都……難道這樣一群人,也是她要為之付出生命的國民嗎?」
我將剛沏好的茶遞給他,想了想,輕聲說。
「先生,我與梁小姐初次見面,便是她在街上救下一位曾做過娼妓的姑娘。梁小姐當時那樣窮困,還把身上所有錢都給了那姑娘。可是前日我又碰到她,穿著花衣裳,戴著大紅花,做了街邊的流鶯。」
「她說,那日梁小姐給她的錢被人搶了大半,剩下的花完了,隻好出來重操舊業。我想勸她,可她扭頭就跑向了一個戴著金鏈子的老爺。」
「她從小生長在青樓,稍長些便為妓為妾,隻知道用自己的身子掙飯吃,是她的錯嗎?」
傅維楨稍稍平靜,沉思道。
「自然不是她的錯,這是過往苦難給她留下的烙印。」
我看著他,點頭。
「梁小姐還對我說過,自從她掙脫家庭,父母兄長對妹妹們的管束越發嚴格,連她曾讀過的教會學校也不許念了,要將妹妹們都養成安分順從的『名門閨秀』。」
「從小生長在籠子裡的人,把籠子當成家、當成歸宿,不明白打破籠子的人想放他們出去。這應該怪那些鑄造鐵籠子的人、那些將他們關進籠子的人,唯獨不該是他們的錯啊。」
「先生曾說,讀書明理,頭一樁便是不該因自己有幸念了書,而瞧不起未曾如自己這般幸運的人。當初我為了面子連連說謊,先生也從未責怪過我,今日是關心則亂了。」
傅維楨喃喃重復了一遍,忽地站直了身子,拔腿離去,行至門口,又停下腳步。
「瑾寧,多謝你。」
謝我什麼呢?三年來,我該謝他的不知有多少。
傅維楨閉門多日,直到傅老太太尾七那天,將所有人都叫了過去。
他給每個人發了一年的工錢,為奴的交還了賣身契,然後變賣家產,獨自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天上下著鹽粒子般的細密小雪,他瘦了許多,從前剪裁得體的西服被風一吹,越發顯得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一如我與他初見的那天,他立在翠綠的芭蕉樹下,向孤注一擲的我伸出援手。
滿地新雪刺痛了我的雙眼,眼底蒸騰著霧氣,我用力將眼淚憋了回去。
我真舍不得分別,可是又覺得高興。
既為他曾痛苦失神的雙眸重新泛出亮光,也為梁舒窈引領我走上的道路多了一位同志。
如今,他終於加入了我們。
21
我再次見到他,是五年以後的事了。
臨別時,他將尚未成年的我託付給何媽一家,專門留了一筆錢供我繼續上學。
念完教會女校,我選擇去讀了醫學。
我寫不出錦繡文章,無法以筆為刀警醒世人,能靠先進的醫術為更多人延續生命,也是好的。
當點點星火在各地燃起時,我和同學們加入了革命的隊伍。
戰火連天,每一日都有無數的傷員被送來,我隨著隊伍輾轉各地,從開始的疲憊逐漸變得麻木,腦子裡隻有一個信念緊緊繃著——救人,救更多的人。
直到一個晴朗的午後,我聚精會神地取出子彈時,無意中瞥見床上傷員碎裂的懷表裡有一張照片。
被血浸透的照片上,少女彈著鋼琴,少年俯身與她說話,一派歲月靜好。
手術結束後,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揭開傷員面罩,傅維楨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打了麻藥,他昏睡過去,那張沾了血汙的臉比我夢裡添了些皺紋,卻依舊俊朗儒雅。
我隻來得及盯著他看了一刻,就這樣一刻,他被人抬了下去,換下一位傷員躺上手術臺。
一直到輪班的人來了,我才終於僵著酸痛的雙臂跑向病房,一張張床找過去。
可還是晚了一步。
床上的人已經闔上了眼睛,四個人圍在床前,不約而同地摘下了帽子。
我緊緊攥住床欄,直到指節泛白,才猛然想起我的手如今何等珍貴,連忙松開,活動手指。
其中一個人注意到了我。
「大夫,您認得姜先生?」
原來他改了名字,難怪這麼多年音信全無。
我點了點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隻是,許多年沒見了。」
也是我藏在心裡喜愛多年的人,更是我人生路上,第一位引路人。
是他給了我新生,讓我明白,我從不低賤。
我聽那人講起,才知道傅維楨轉行做了實業家,在南邊建起一座座工廠,生產化工產品和藥品,代替價格昂貴的進口貨,在當地小有名聲。
為救一個路過的女孩,他被流彈擊中,死在三十五歲這一年。
我問:「你們要把先生送回故鄉下葬嗎?」
他們說,傅維楨生前曾說過,若是時局緊張,便將他火化,隻以骨灰送回故鄉。
喉嚨裡仿佛吞了一團棉絮,眼睛酸脹,我貪婪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多年來藏在記憶中、浮現在夢裡的臉。指尖離他隻有幾寸時,有人急匆匆推開門叫我。
「瑾寧,又來了一批傷員,你……」
一瞬間,思緒回籠,所有旖旎的情絲都被拋在腦後。
「我現在就過去。」
我迅速跪在床邊磕了個頭,最後望了一眼,轉頭走出病房。
起初腳步有些虛浮,漸漸越走越快,將來叫我的同志都甩在了後面。
我站在樓上,摸著腰帶裡剛換的十兩碎銀,這才知道但凡進了春花樓,想靠自己出去是不可能的。
「消數」仗斷斷續續打了許多年。
來自四方的點點星火終成燎原之勢, 火焰一次次被澆滅,又一次次依靠在藏身灰燼中的零星希望重新燃起,不燒個天塌地陷誓不罷休。
趕走了蠻族朝廷,趕走了軍閥,趕走了西洋人和東洋人,最後趕走了仍妄想當土皇帝的偽政權。
我做了許多年醫生, 在醫院裡見到不少舊相識。
才三十多歲就已老得不成樣子的二月蘭,拖著兩個孩子又大了肚子的梁六小姐,扔下滿屋子姬妾逃跑的趙大爺。從他嘴裡, 我得知有個洋人從他那裡要走了雲珠姐,雲珠姐給那人喂酒時, 一簪子戳穿了他的喉嚨, 自己也被子彈打穿, 倒在了最冷的冬天。
趙大爺瘸著一條被人砸斷的腿, 求我給他做手術, 我隻推說沒有時間, 轉頭就讓何大哥把消息透露給了他的仇家。
仇家曾被他逼到家破人亡,沒過幾天, 趙大爺肥膩的屍體就漂在了運河裡。
那時何媽已壽終正寢, 她的兩個兒子、兩個孫子和三個孫女後來都死在了抗擊東洋人的戰爭裡。
所有的仗都打完那一年,我已經是個花甲老人。
我終生未婚, 曾有人對我表白心意, 我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對他說, 我喜愛一個人,倘若沒有忘記他就與旁人交往,是對後者的不公平。
什麼時候能忘記呢?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明天, 或許是一輩子。
記憶中,也有一位終生未娶的男子,對他心愛的姑娘這樣說過。
這樣說著, 說著,說了幾遍, 我就老了。
幾十年戰亂奔波, 數不清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我幸運地留下了一條命,還收養了幾個在戰亂中失去親人的孩子。
孩子們一點點長大,看著他們朝氣蓬勃的臉, 我心裡也好像開滿了春天的花。
我老了,越來越喜歡講從前,給他們講我從前經歷過的時代,在春花樓、趙家目睹的那些荒唐, 講傅維楨怎樣建立了我的自尊, 梁舒窈怎樣將進步的思想灌進了我的腦海。
沒有他們,何來如今的我?
一對喜鵲相互追逐著,一前一後落在我身邊, 啾啾地啄食著我手心的糙米粒。
孩子們聽了一會兒,握著鐵鏟去新分得的田裡勞動。
數十年前熱血報國的青年們付出寶貴的生命,他們所期待的願景,終於在這麼多年後逐一實現。
消除了種族偏見, 不再有主奴尊卑,這片滋養了人民數千年的土地,從此真正屬於它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