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血債血償,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血賺。
傅維楨蹲下來平視著我,那雙從來溫和的眼睛有種洞察人心的力量。
「瑾寧,你受了什麼委屈,受過什麼委屈,若你願意,可以告訴我,我來為你討一個公道。」
我意識到他猜出來了,脊背上湧起森森涼意。
能讓一個姑娘家激憤至此卻不肯說一個字,隻有受了侵犯。
我趕緊說我沒有,我還是清白的,不是春花樓的媽媽心善,是因為每個丫頭掛牌做姑娘都要賣一次初夜,她像防賊似的防著摸丫頭的男人,生怕把人提前開了苞,就不值錢了。
我茫然地住了口。
多好笑啊,我竟不知是流落青樓更髒,還是實實在在的失貞更令人厭惡。
8
傅維楨思索片刻,換了個姿勢。
「所以,是有人知道了你從前受的苦,想要勒索你?」
我嗓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涕淚交加,卻笑了出來。
「是我爹,不是後爹,就是生我的那個爹,還有我弟弟。」
「他們就是那天你遇上的賊?」
「是,是他們。」
說出來了,我曾費盡心機隱藏的一切,全都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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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蒙眬間,我猛然對上傅維楨的雙眸,那樣悲憫,像二月蘭她們嘴裡的菩薩。
人人都拜菩薩,窯姐兒也拜,說菩薩垂愛眾生,不像人,總拿白眼看她們。
可照我看,菩薩高高在上,鎏金的外皮包裹起一攤塑成形的泥,享著人們的供果、香火,隻用一雙泥塑木雕的眼睛看著人間的苦難血淚,那憐憫也是冷的、死的。
不像……不像絕境中一雙溫熱的援手,一句令人如沐春風的良言。
傅維楨的聲音驚醒了我。
「瑾寧,」他掰開我攥著的拳,「你說你髒,可你和那些入過青樓的女子,是自願進去的嗎?」
我用力搖頭,眼淚都甩到了地上。
「你是被你爹賣進去的,其他的姑娘或許是被父兄、丈夫賣進去的,還有些是為了不被餓死,不得不靠脫下衣裳換一口飯吃;如果你們髒,那些把你們賣進去,吃著你們血肉還鄙夷你們的父兄丈夫,那些靠幾個錢侮辱你們肆意享樂的嫖客,他們為什麼不髒?」
我愣住了。
半天,才怔怔地問。
「既然都髒,他們憑什麼看不起我們?」
「因為他們不僅髒,還壞、惡毒,又懦弱。」他耐心地解釋。
「不敢與欺壓他們的更上位者爭辯動手,隻能將怒火加倍發泄在比他們更弱小無助的人身上,用旁人的痛苦作為維系他們這條爛命的養料。」
我看著他,他神色平靜又認真。
更多的往事浮現在我腦海,我想起那些自己過得像爛泥一樣,在春花樓裡卻對姑娘挑三揀四、非打即罵的男人;想起我跟著樓裡雜役去買脂粉,剛挨掌櫃罵了一頓的小伙計聽見名號,立刻挺直腰杆斜眼看我;想起樓裡的姑娘大多能給自己開藥,因為給同樣的銀子,郎中唯獨不肯給她們瞧病,非得比旁人多添上些,那郎中才肯陰陽怪氣地叫她們把手伸出來,好像多給點,那銀子就不髒了。
世道已經足夠難了,卻總有人樂於給過得不如自己的人再添幾分艱難。
我睜大了眼睛,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傅維楨嘆氣,抽走讓我揉成一團的帕子。
「好了,都水漫金山了,瑾寧姑娘,快收了神通吧。」
我被他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又想起什麼,怯怯地說。
「先生,其實那天趙大爺隻是把我交出去抽了一巴掌,沒說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去。」
他點頭:「無妨,他在宴席上都敢打你,回去還不定怎樣作踐你。若早知如此,我便該當場應下。」
「我原先不叫瑾寧,也不姓何,都是我胡說的。」
「這名字很好聽,你很會起,隻要你喜歡,就還叫何瑾寧。」
我又要哭了。
吸了吸鼻子,試探著問。
「先生,我騙了您這麼久,您為什麼還對我這樣好?」
他撫了撫我掙到蓬亂的頭發,動作溫柔,如春風拂柳。
「你從未傷害過無辜之人,騙我是世道所迫,不得不如此。難道隻因為你命苦,曾被人推入深淵,就活該一直躺在坑底與泥濘為伴,連遞到手邊的救命繩子也不許你接嗎?那些又髒又壞的人,未曾受過你吃的苦,無須如你這般艱難搏命,又有什麼資格站在岸上對你指指點點?」
「瑾寧,我知世道如此,我隻一介布衣,做不出許多改變,也無法解決世間所有不平。可在我力所能及之處,滿足一個好姑娘的小小心願有何不可?」
我張大了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好嗎?」
他伸手將我掉下的碎發別到耳後,聲音也沉了些。
「你當然好,你知恩圖報,即使生來命苦,有機會時也不忘了用功,總讓我想起從前一位朋友。」
我一驚:「不敢不敢,我怎配與您……您的朋友相提並論?」
他詫異地挑眉,理直氣壯。
「為何不配?我們瑾寧,同樣是個即便生長在泥濘裡,也能長出錚錚傲骨的好姑娘。」
窗外不知何時變了天氣,雷霆閃電接連劈過,卻也不及我胸膛中怦怦跳動的一顆心。
我清楚地意識到,有些東西在我心中破土而出。
那是我久違的自尊,我真正的新生。
原來無須見血,無須殺人,無須一死。
世人以話語為刀,對我肆意中傷,他卻披荊斬棘至我身邊,揮刀斬斷束縛我多年的藤蔓。
陰霾散去,重見天光。
我慢慢站起身,眼前的景色未變,卻讓我生出豁然開朗之感。
傅維楨還蹲在地上。
「先生?」
他幹咳了一聲,神色有些不自然。
「瑾寧,你快扶我一把。腿麻了,起不來。」
9
傅維楨帶我去了警署,以搶劫罪控告爹和弟弟。
他們倆在約好的胡同裡被捕快們捉住,被抓時還囂張得很,嚷嚷著是傅家的外老太爺和大舅爺。
捕快從他們身上搜出了我那日戴的一條手鏈,因沒跟當鋪談攏價格,還沒來得及出手。
證據確鑿,加上傅維楨的面子,警署痛快地將他們收押進去,裡頭自然有人好好整治他們。
從警署出來,雨已經停了,街上陸續有小販推著車出攤,吆喝聲此起彼伏。
路過賣炊餅的攤子,我摸出銅錢,買了兩張餅,遞了一張給傅維楨。
想來他沒吃過這麼粗糙的食物,嘗了一口,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可我覺得好吃,好吃極了。
在家裡時,我從沒吃過一張圓圓的餅,一個完整的窩頭,一碗冒尖的飯。
八歲以前的大妮,從來不知道一張餅是可以吃飽的。
回到傅公館,我將折回去新買的餅給了何媽。
一直捂在懷裡,現在還熱著。
何媽卻顧不上吃餅,先把我拉過來上下打量一番,捶著我邊哭邊罵。
「你這孩子,多大點事兒,你說說多大點事兒啊!啊?嚇死我了……」
她也沒怪我一句,即便我聽說她丈夫曾為一個窯姐兒險些要殺了她。
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幾日,什麼都沒有發生,剛放下心,就在某天下學時被人「請」到了傅家老宅。
獨門獨戶的一處庭院,進了門去,亭臺樓閣如畫卷般鋪陳在眼前,許是早春未至,滿園隻有光禿禿的枯枝亂石,連松柏亦是沉沉的舊年顏色,尚未長出新枝。
趙大爺府上也是傳統的老式庭院,可就算冬日裡也有無數鶯鶯燕燕點綴其中,淺碧、鵝黃、輕紅,不動是一枝花,動起來便如花瓣上滾動的露珠,花蕊上飛舞的蜂蝶,永遠缺不了歡聲笑語。
這裡卻不一樣,零星路過的丫頭小廝,行走間幾乎聽不見一絲聲響,連帶我也跟著緊張起來,低下頭使勁倒騰兩條短腿,一句話也不敢問。
半晌才聽見一聲:「老太太。」
我趕緊停住腳,堪堪沒撞上前面的丫頭,退後兩步跪下磕頭。
傅老太太端坐堂上,一身絳色衣裳幾乎融進身後的紅木屏風裡,她年紀應有七十歲了,滿頭青絲盡成銀發,面上皺紋如刀削斧鑿,眼皮有些浮腫,目光倒還清明,隻是臉色枯黃,瞧著精神不大好。
傅老太太並不像尋常老太君那樣愛念佛,也不愛晾著人不理,我才磕了頭,她便抬起戴了一隻翠綠玉镯的手叫我起來,又叫我近前去給她看看。
屋裡靜悄悄的,靜得能聽見她喉嚨裡一進一出的氣聲,像燒火時拉的風箱。
「進了傅家,往前的事就都翻篇了,我也管不著,隻是——」
她突然咳嗽起來,丫頭忙遞上茶,被她抬眼止住,卻用力攥緊了我的手,眼中有過往的流光浮動。
「我唯有楨兒一個孫子,他自小有主意,我也不是非要強按頭。可我如今身子不好,閉上眼之前,總得為他尋一房好妻室。」
「你年紀小不知事,我不得不啰唆兩句。楨兒是個痴性子,樂意把你寵到天上去,我不管;但你萬萬要記得,斷不可恃寵生驕,忘了本分。」
我聞見她袖裡飄出的濃重藥味,有些替傅維楨難過。
他父母早逝,極為敬重撫養他長大的祖母。
「老太太,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絕無攀附之心,先生也隻是瞧我可憐罷了。我願一輩子伺候先生太太,絕不敢有半點不忠。」
傅老太太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望著我,提著一口氣正要說話,外頭有丫鬟來報,大爺來了。
她於是張了張嘴,嘆息在兩片幹枯的薄唇上下打了個轉。
「去吧,去吧。」她無奈揮手。
我一頭霧水地被掃地出門,走到前廳,沒見到傅維楨,卻與一個穿著寬袖旗裝的小姐撞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