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得老成,臉上卻還未脫稚氣,也就十五六歲,一見我便站住腳步,打發走傅老太太派來的丫頭,兩隻眼刻薄地將我上下打量一番。
「青天白日的,你打扮成這樣給誰看?」
見了鬼了,我瞧她身上滿是繡花的旗裝,頭上精巧的花簪,鞋尖上鑲的珍珠,再瞧瞧我身上的學校制服和兩條光溜溜的麻花辮,到底是誰打扮成「這樣」了?
我本不欲惹事,繞開她就要走,她卻不依不饒,狠狠推了我一把,冷笑道。
「你別以為像我三姐就能飛上枝頭,假貨就是假貨,旁人送來的玩意兒,哪怕裝得再像,底子裡也是一股窮酸!」
假貨?比這難聽百倍的話我又不是沒聽過,瞧著四下無人,便生了惡作劇的念頭,笑眯眯地問。
「小姐,我是假貨,你又是什麼呢?」
沒等她開口,我湊過去,在她耳邊輕聲說。
「哦,原來你上趕著當一個假貨,都當不上呀!」
她氣得直跳腳,前襟上錦繡絲線的蝴蝶幾欲蹦出來,讓我生出幾分欺負壞小孩的快感。
「你……你給我等著,我告訴傅大哥去!」
告就告去,我有什麼好怕的?不惹事,但也不怕事,這還是傅維楨告訴我的。
10
嘴上痛快一時,回家我就害怕起來。
後宅是主母的天下,這位梁六小姐如此厲害,倘若日後嫁了傅維楨,怕不是要把我生吞了。
何媽他們不肯多說往事,可我學校裡有幾個愛傳闲話的同學,聽她們說,傅維楨曾有過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是梁家三小姐,兩人還曾一道出國留洋,後來不知怎麼,回來的卻隻有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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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傳聞,梁三小姐看上了金發碧眼的鬼佬,同鬼佬私奔,將傅維楨甩了。
梁家說梁三小姐染病死在了國外,不管事實怎樣,姐姐「死」了,妹妹填補上來,也是常有的事。
我越想越不安,自告奮勇接過何媽的差事,給傅維楨送熱牛乳,想探探他的口風。
誰知那一晚,我在書房和臥室裡都未尋到傅維楨。牛乳快涼了,我隻得拿到廚房回鍋,路過窗邊恰一探頭,瞧見他坐在涼亭裡。
夜已深了,月亮照在小水塘邊,映出泠泠的光,照亮了他坐在木秋千上的身影。
石墩上放了一隻酒壇,他慢慢地、一杯接一杯地飲著冷酒。
天那樣冷,他卻無知無覺。
我看了一眼,心裡猛然一痛,好像難以抑制地揪了起來。
他無事愛小酌,我也知道,卻從未見過向來溫和從容的他,如此頹然的模樣。
我去抱了門口掛著的大衣,不知怎麼,沒有出聲,或許是貪婪地想與他片刻獨處,不願他人打擾。
黑暗中我瞧不清前路,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如飛蛾撲火,走向我生命中的光芒。
腳下樹枝被我踩斷,發出清脆的聲響,傅維楨猛然回頭。
一瞬間,他眼中似有星辰墜落,升起茫茫霧氣。
「三妹?」他試探著叫了聲,腳步卻是篤定的,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猶豫片刻,握住了我肩膀。
「你怎麼回來了?這樣危險,若是讓人看見……」
我任他握著,心跳得飛快,嗓子裡卻好像吞了一顆酸澀的海棠果,說不出一個字。
他忽然想到什麼,壓低了嗓音。
「是不是銀子不夠?你等等,我抽屜裡還有幾張銀票,你一定得拿著,不許再退回來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呆呆地點個頭,他便很是松了口氣。
「別出聲,我很快就回,不會有人過來。」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一下我的臉,又猝然收了回來,隻留滿眼溫柔,說不盡的繾綣。
「這兒不比倫敦,夜裡頭還有些冷,你……多添件衣裳。」
傅維楨聲音漸低,幾不可聞,最後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待我回神,他便轉身急忙去了,未料腳下踩到石頭,險些絆了下,扶著樹枝才堪堪穩住身子。
他轉過身,還朝我笑了笑,壓著嗓音說:「我沒事。」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哭著跑過去扶住了他。
「先生……」
他漸漸明白過來,先是身子一僵,看了我許久,蒙上霧氣的眼終於漸漸清明。
我與他對視,時光仿若凍結。
殘缺的月亮淋了滿地白霜,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勉強笑了笑。
「對不住,瑾寧,我認錯人了。」
11
我長得像梁三小姐這事,我一早就猜到了。
初見時傅維楨微微失神的模樣,他待我格外好,何媽他們的閉口不言、同學們的闲話,即便沒有那句我讓他「想起從前的朋友」,我也能猜到大概。
不過最初我並不知像的那人是梁家三小姐,隻知道,是他極為珍愛的人。
還記得雲珠姐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曾見一輪皓月高懸碧空,往後人間再多火樹銀花,也不能與之爭輝。
所以他年近而立,依舊孑然一身。
話本上說,這時傅維楨會因我撞見了他的隱秘惱羞成怒,撕破往日溫和,冷冷地說他對我夠好了,我應當慶幸自己有幾分像梁三小姐,再把我關起來,直到我去求他,甘願做替代品。
可他沒有,他隻是撿起石墩上的酒壇酒杯,低聲叮囑我,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訴任何人。
我自然答應了。
話本上還說,我應當怨自己長得像梁三小姐,怨傅維楨、何媽、傅老太太,因為他們所有人對我的好,都是為我這張肖似故人的臉。
這又是什麼道理?
傅維楨待誰都好,他開善堂,施粥,逢災年開糧倉救濟災民,收養了好幾位孤兒,也送他們去認字讀書。而我確實因生了這張臉,才有機會被人撈出春花樓,送來討好傅維楨,上了西洋學堂,甚至有他半開玩笑說將來送我留洋。
難道實實在在的好處叫我吃完了,放下碗就苛責人家待我好的意圖?
我隻是想,看來梁三小姐確實沒有死。
傅維楨猛然轉過身,我才意識到我將這話說了出來。
「你都知道了?」他無奈苦笑,垂下目光。
「抱歉,瑾寧,當初勸你留在家裡,我確實有些私心,想多看你幾年也好。」
我趕緊搖頭:「先生,我曉得好歹,不論為什麼,您待我好,我心裡頭隻有感激。」
他並沒有放心下來,反而抿了抿唇,俊朗的眉頭微微蹙起。
「我知坊間多有傳聞,但還望你不要誤會。她同你一樣,是個極好極好的姑娘。」
「先生放心,我知道的。」
我的確心疼他,但不會因此對辜負了他的梁三小姐生出偏見。
世上萬事,總有些並非如做功課那般簡單,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好結果。
喜愛一個人,就像對著老天爺許願,是一件不能苛求回報的事。
譬如我喜愛傅維楨,並不在意他是否同等地喜愛我,我隻知我情願付出自己的心,這便夠了。
大約那位梁三小姐的確不喜歡他,訂婚也是遵從父母之命,本想著就這樣算了,誰知在外國遇到了真正心愛的人,便不再甘於認命地過完一輩子,哪怕是飛蛾撲火,也要試一試能否幸福。
這一晚發生的事便如在波濤洶湧的湖裡投下一顆石子,隻聽得個聲響便沒了蹤跡。
傅維楨還是沒有娶妻,他請來西洋大夫給傅老太太治好了病,而後親自去梁家回絕了婚事。
他很歉意地表示自己年長六小姐十餘歲,從小看著她長大,對她確無男女之情。
梁六小姐將我堵在下學路上,氣咻咻地罵:「狐狸精,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瞧她瞪眼鼓嘴,活像一條肚皮翻白的魚,沒忍住笑出了聲,把她氣得眼圈都紅了。
我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隻暗暗好奇梁三小姐是個什麼樣的姑娘,也好奇那金發碧眼的鬼佬到底有多好,讓她連傅維楨都看不上。
可傅維楨再也沒有提起過她,也沒有失態過,仍舊是往日模樣。
我既然答應過他,也不好去問旁人,日復一日,那點好奇就漸漸放下了。
12
轉眼又是兩年過去,我十七歲了,升入了教會女校的高等班。
我的英文已學得很像樣了,當年愛罵我的英文老師如今看見我就笑成一朵花,常拿我的例子鼓勵新入學的學妹們要用功學習。
傅維楨與我談過一次,問我日後打算。
我仍舊說念完書要進商行替他做事。
他沉默了許久,神色坦然道,當日說「投資」隻是隨口玩笑,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誰的附庸,應當有選擇自己前路的權利,不必顧念著銀錢就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這倒叫我聽不明白了,什麼附庸不附庸,我是得他資助才能上學,回來為他做事不是理所應當嗎?
傅維楨本來還想說什麼,忽然有人來找,便隻得叫我好生想想,徑自去了。
他越來越忙了。
時局並未如他當年期望的那樣變好,反而越來越亂,亂得像一鍋煮沸的熱湯,許多新潮的思想在其中翻滾著,從看不見的鍋底湧上湯面。
一日下了學,坐我旁邊的女孩悄悄塞給我一本小冊子。
「瑾寧,我同你好才給你看的,你要是喜歡,明兒晚上咱們一塊見陳先生去。」
陳先生是誰?
我向來隻管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隨著年級增長,課業漸難,花在上頭的時間本就越來越多,闲暇時不是打掃公館、做針線,便是給何媽念話本子,竟從沒聽說過這位「陳先生」。
我揣著小冊子回到傅公館,關上房門,做賊似的翻看起來。
上頭竟有許多我幾乎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過的東西,原來我們這個國家曾經強悍到能睥睨四方,隻不過百餘年來閉關鎖國,蠻族朝廷為防漢人奪權,便寧願將搶來的國家交到洋人手上,任由他們肆意瓜分、大快朵頤,戳得千瘡百孔。
因此應當驅逐侵佔了國家三百年的蠻族朝廷,恢復漢人的江山,還要向如今發展鼎盛的洋人國家學習,建立學校、工廠,教化百姓——
我讀到此處不禁納悶,怎麼還有我們老百姓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