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媽驚得張大了嘴,我也傻了,回過神,腦袋搖成撥浪鼓。
「這可不成,您供我念書,我已是感激萬分,留洋得花多少錢,哪能讓您如此破費?」
傅維楨擺擺手,笑出聲來。
「這怎麼算破費?這叫投資,將來瑾寧還要回咱們家的商行來,幫我把商行開遍全國呢。」
我一蹦三尺高:「您怎麼偷看我放的孔明燈?!」
「哪裡偷看了?那孔明燈就從我眼前飄過去,上頭寫了那麼大的字,我怎能看不見?」
傅維楨一本正經的模樣,眉眼間笑意卻繃不住。
我臉上漲得發熱,噘著嘴偷瞄何媽,何媽打趣著拍拍自己的臉。
「都怪我,不會做那燈還瞎應承,糊得四處漏風,飛都飛不起來。」
傅維楨說:「是瑾寧的願太重了,老天不敢隨便答應,才飛不起來。」
「哪有!」我板起臉不肯承認,「偏您愛說喪氣話,滅自己威風。」
他見我急了,抿起嘴憋住了笑。
「不說了,不說了,都是我不好,我給瑾寧賠不是。」
我臉上更燙了,哪有老爺跟丫頭賠不是的?
我發了狠,央著教英文的老師替我補課,補了好些日子,終於記全了二十六個字母,也能蹦豆似的說幾個英文單詞。
轉眼兩個月過去,就到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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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我跟何媽還有留在公館裡的人一道吃了團圓飯。
何媽給我封了個大紅包,說我今年就十五歲了,是個大姑娘了。
我糊裡糊塗地被灌了兩杯黃酒,餃子也沒吃幾個就睡下了。
睡到天蒙蒙亮時,我被渴醒,趿拉著鞋下樓喝水,聽見前門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我有些夜盲,半晌才拿火柴點著了油燈,舉到眼前。
新雪的清洌混合著酒香撲面而來,火光中,我瞧見本該在老宅陪祖母守歲的傅維楨滿身風雪,神情疲憊,眼中卻綴滿柔和的光,像要溢出來。
他向我走了兩步,又堪堪站住。四目相對,仿佛過了一刻鍾那樣久,久到我心跳響得如同擂鼓,他終於低下頭,再抬起時,已是與往常無二的笑意,從兜裡掏出紅包給我:「新年快樂,瑾寧。」
蠟油滴在我手上,我輕輕「啊」了一聲,燙得直掉眼淚。
6
兩封紅包都被我放在了枕下,每日睡前拿出來摸一摸。
他們待我太好,常常讓我覺得惶恐。
因我並不是他們以為的「好人家閨女」,趙大爺為討好傅維楨編出的一個謊言,要我編了無數個謊言去填補,然後在每個沾沾自喜於自己幸運的時刻,猛然想起這些欺騙,仿佛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我走在紙鋪就的路上,假裝感受不到腳底的灼熱,看不到燃燒的火焰。
除夕那晚,我夢到了我爹。
夢裡我爹噴著煙,拿柳條抽我,罵我沒良心,自己過上了好日子,不接他去享福就算了,連錢也不給家裡寄,養我還不如養條狗。
我還沒來得及罵他就醒了。
起初我沒把這夢當回事,夢是反的,我以為他死了,在何媽念佛時,好心給他燒了一把紙錢。
我怨他,可是又沒那麼怨,興許是因為我現在過得好,又興許因我知道家家都是那樣的。
大女兒就像拴在磨上的骡子,隻要還有勁就必須幹活,隻要還有氣就不用多吃飯,夾了兩片菜,筷子就打在手上,心疼這菜進了「早晚是別家人」的肚子。
我對著娘哭過,她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摸著我的腦袋說,妮啊,都是這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哪天過不下去了,就先賣女兒,賣給人做丫頭、童養媳、窯姐兒,再過不下去,往日稀罕的兒子也要賣去做小廝、苦力,或是狠下心送去淨身做太監。
在我的認知裡,我爹賣了我,我欠他那點生恩、養恩也就報幹淨了。
嫁出去的女兒尚且如潑出去的水,何況賣出去的。
但我爹不這麼想。
他拿賣我的十兩銀子囤了糧食,三天下地,兩天闲逛,過了幾年舒坦日子。
銀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到他想起要娶個女人操持的時候,已經拿不出彩禮錢了。
他算著日子,覺得我到了掛牌做姑娘的年歲,花光身上最後一點錢進春花樓找我。
得知我被人贖走,又一路追了過來,在趙府旁邊徘徊了好幾日。
原本他是找不到我的,偏偏那幾天冷得厲害,我打了雙毛線手套,送去趙家給雲珠姐。
我爹才知道我過得這樣好,好到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下學路上,被他堵在了小胡同裡。
他牽著已經十一歲的弟弟,兩個人都穿著破衣、草鞋,跟當年賣我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兩雙餓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仿佛要剝開我身上的制服,細細盤算我還能賣多少錢。
罵我的話,也跟夢裡一模一樣。
最後是要錢,一大一小兩隻手攤開,張嘴就要一百兩現銀,還要我給他們買衣裳,打尖住店,僱車送他們回家。
我攥著書包,努力讓自己不再顫抖。
「我沒錢,」我指著制服胸前的字給他們看,「我現在是個學生,不是開銀莊的財主老爺。」
我爹不耐煩地揮開我的手,一嗓子驚起落在牆上的麻雀。
「沒錢就去賣啊!娘兒們掙錢多容易,窯子裡出來的,裝什麼貞潔烈女!」
弟弟也跟上來啐我,罵我「臭婊子還裝清高」。
我抡起裝了墨水瓶的書包打他們,嘶啞著嗓子尖叫、撕扯,讓他們滾。
雙拳難敵四手,我被他們合力按在地上。
我爹搶走了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一腳踹在我胸前繡著的學校名字上,叫我三天之內把錢給他,不然他就去傅公館,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窯子裡出來的。
弟弟幫腔說要去學校裡,讓同學、老師都知道我是個假小姐,真窯姐兒。
天可真冷啊,寒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刀子似的,刮得我臉上生疼。
風聲中,我好像聽見了「啪」的一聲響,腦子裡繃著的那根弦斷了。
被困住的恐懼、惡意和恨意開始熊熊燃燒。
7
我對何媽說下學路上遇見了賊,東西全被賊搶去,還挨了一頓打。
何媽心疼地拿毛巾給我掸身上的土,嘟嘟囔囔埋怨,這麼大姑娘了不知道護著自己,東西沒了就沒了,何苦為幾個死物挨一頓皮肉之苦。
原來是這樣嗎?
五六歲時的冬天,我拖著家裡僅有的幾件衣裳去洗。水太冷,我手小,攥不住衣裳,將我爹平素出門才穿的一件褂子掉進了河裡。
我一身湿淋淋地回了家,被我爹吊在房梁上拿柳條抽,邊抽邊罵我是隻會敗家的東西,怎麼不把自己丟了,還有臉回來。
直到他十兩銀子賣了我,我才曉得我比那條褂子值錢。
可他不舍得褂子上有一條褶,抽起我來也不會手軟一點。
還有弟弟,我盡量不去想隻活了半個時辰的妹妹,隻想著他那樣可愛,被爹娘喂得白白胖胖。
他很小的時候,我也曾跟他好過,聽他甜甜地叫我「姐姐」。
直到他發現了我與他的不同。
賣我那天,春花樓的媽媽指著我腿上的疤,將賣身銀子壓低了二兩。
我爹沉著臉照弟弟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姑娘家家的,身上不好留疤,快把衣裳撩起來,我給你擦擦……」
何媽想給我上藥,我撲進她懷裡哭了一場。
她不明所以,還在逗趣哄我。
「哎喲,委屈了,哭鼻子呢。別怕,明兒讓你何大哥送你上學去,看誰還敢欺負我們瑾寧!」
厚實有力的大手一下下拍著我,我擦掉眼淚,用力抱了她一下。
頭兩天我去了趟鐵匠鋪,第二天晚上傅維楨回來與我們吃晚飯,誇我英文學得越來越好,作業上的英文句子已寫得很像樣,再學幾年說不定真能留洋去。
我舉杯以茶代酒,謝他給了我新生。
雖然我過不了多久就要死了。
可惜,這輩子不能再回報他們了。
我心知肚明,我爹和弟弟就是兩個無底洞,一次的滿足不會讓他們知足,隻會讓他們明白這樣勒索的法子對我有用,從此變本加厲,直到將我吸幹榨淨。
所以我跳過息事寧人的幻想,直接去鐵匠鋪買了把刀,決定跟那兩個惡魔決一死戰。
反正都要死,還不如來一場痛快的。
我半夜去傅維楨房門前磕了頭,早上正要出門時,被他攔住。
「你包裡的東西,拿出來。」
我本能地伸手去擋,卻被何媽先一步搶走。
「這是什麼呀,啊?瑾寧,你好好地上學,怎麼包裡放這個?」
我什麼也不肯說,隻是拼命地掙扎,像一頭即將倒在屠戶刀下的豬。
不要他們知道,我想,寧願他們日後哭我,也不要他們嫌我髒。
傅維楨死死按住了我,他叫所有人都出去,連何媽在內。
餐廳的門被關上,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掙不過他,膝蓋一軟,氣喘籲籲地滑落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哭到快沒了力氣時眼前一黑,我以為自己要暈過去了,卻原來是他那雙好看的手捏著帕子,擦去了我滿臉淚。
「不管發生什麼事,活著是最要緊的,難道你以為殺了人你還能活嗎?難道你不想活嗎?」
我當然想。
現在的日子這麼好,我真不甘心失去,可是我也恨,恨我爹和弟弟吸著我娘的血、妹妹的血、我的血,吸了一次不夠,還要把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全都毀掉,吃幹抹淨後再朝啐我一口,說我進過窯子,身上的血肉也是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