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聲跪倒在他面前,解開領口的盤扣,露出脖子上新鮮的掐痕。
傅先生似有不忍,抬手叫我起來。
我不依,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掉。
「先生,求先生可憐可憐我吧!我家大爺氣狠了,說若是先生不收,就要把我賣到花樓裡去……」
脖子當然是我自己掐的。
在窯子裡滾過一遭,見的人多了,我自認也有幾分識人的本領。
今日的宴是正經宴,我瞧這人也是個正經人,隻看他身形勻稱,面容祥和,斷不像趙大爺那樣眼泡腫得發亮、走路時腳步虛浮便可知了。
我膝行兩步,仰起臉,抓住他衣袍下擺。
「先生,我絕無二心,隻想求一條活路,若您肯予我,我願當牛做馬,伺候您一輩子。」
一輩子那樣長,誰說得準呢。
就像我當初也不曾想到,為求人贖身練就的一番話,竟等我出了春花樓這麼久才派上用場。
傅先生眉頭微蹙,極輕地嘆了口氣。
「你這樣信我,不怕我回去就將這話告訴逸飛兄,讓他罰你?」
我心跳得咚咚響,像揣了面小鼓似的,揚著頭說:「不怕。」
「我知道先生心善,若不想救我,何苦因我多看了您幾眼,便許我將您引到此處?」
他望著我的臉,有片刻失神,終於無奈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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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我曉得了。地上涼,你快起來吧。」
不知何時,回廊外已飄起了零星小雨。我心裡卻熱烘烘的,有種劫後餘生的驚喜。
酒桌上許多話是不必說明的,送客時傅先生隻消稍作些醉態,任由我將他扶上馬車而未趕我下來,趙大爺便喜上眉梢,極為殷勤地將我送了出去。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見,他因我一句不知真假的求饒,把我帶回了家。
4
傅公館沒有女主人,平日裡都是何媽管事。
何媽是傅先生亡母的陪嫁嬤嬤,五十歲上下,面團般的一張臉上總掛著笑,瞧著十分可親。
她自己是小腳,整日一瘸一拐地在公館裡各處張羅,見了我的兩隻大腳卻格外歡喜,連聲說這樣最好,先生留過洋,就喜歡新派女子。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為了他才不曾裹腳一樣。實則我們這些鄉下丫頭,從小跟著爹娘幹活,哪有那份「殊榮」裹了腳讓人伺候著?
倒是那句「喜歡新派女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有意引何媽多說幾句,誰知她竟把兩片嘴唇閉得像蚌殼,搶過我手裡的笤帚,怎麼也不肯說了。
我便也不再追問,識趣地讓她講起玻璃窗、八音盒這些新鮮玩意兒。
傅公館太大,我整日縮在一角跟著何媽幹活闲話,過了好幾日才再次見到傅先生。
他還穿著大衣,圍了圍巾,身上帶點寒氣,顯然是剛從外頭回來。
我既是送給他做丫頭的,當即近前伺候他脫衣。
他卻避開我,自己將大衣脫下,扭頭問我。
「聽逸飛兄說,你念的是舊式學堂?」
我心裡咯噔一下,含混道。
「村裡人開的私塾,稱不上學堂。」
他又問:「念了幾年,學到哪裡了?」
「三年多,《三字經》《弟子規》都已讀過,學到《詩經》了。」
我硬著頭皮往下編,總不能才來就跟人家攤牌,說我是窯子裡出來的吧。
「先生的名字我知道,就是出自《文王》篇裡的『王國克生,維周之楨』。」
他已掛好了衣裳,轉過頭朝我笑笑。深秋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照進來,他站在一地碎金中,長身玉立,眉眼俊朗,當真應了雲珠姐說的「玉樹臨風」四個字。
「都背到這裡了,學得不少。」
我憨憨道:「其實已忘得差不多了,聽說先生的名字,隻覺得有些耳熟,還是翻了書才想起的。」
想是我編得自然,傅維楨全然信了。
「這些舊學問日常用不上,自然記不住。我幼時也背過,沒兩年就忘光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原來你這樣小,」他有些驚訝,「都快能做我的女兒了。」
其實哪有這麼誇張,我已從何媽那裡得知,他長我十三歲,今年不過二十七。
他若真生得出我,那才叫年少有為呢。
我沒敢接話,傅維楨解著袖扣沉思片刻,突然問。
「我預備送你去新派的學堂讀書,好不好?」
我裝傻半天,這下是真傻了。
「為、為什麼啊?」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面上有一絲留戀的微笑。
「讀書學本領,識道理。女孩兒家同樣要念書,若是念書不好,怎地男人念了上千年?」
這道理我乍聽新奇,細想倒覺得有理。
我爹從不許我娘碰旱煙,說女人家抽那個玩意兒沒正形,可他自己上癮得很,長長地吸一口,再吐出去,足夠眯著眼睛回味半天。就連我娘病到沒錢買藥的時候,他的煙也不能落下一天。
知道是好的,才要牢牢地攥在自己手裡。
「可這怎麼成呢?我是來做丫頭,又不是做小姐……」
我小心翼翼地推拒,不敢相信一張餡餅就這麼砸在我頭上。
傅維楨從衣兜裡拿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接過來,發現是我的賣身契。
「你已是自由身,若想走,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做盤纏。不過你年紀還小,也沒有靠得住的親戚,我覺得興許還是再長大些,有了傍身的本領,再作打算。」
他斟酌著說出這番話。
我睜圓了眼睛,隻覺心中陣陣熱浪翻湧。
長到十四歲,我從來就隻有靠自己,除了我娘,沒人像他這樣為我打算得面面俱到。
就連我娘,有了弟弟之後,那顆心也被弟弟佔去大半。
「先生……」
意識回籠之前,我已經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再抬起頭時,眼淚糊了滿臉,看不清他的神情。
隻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
「快起來。你本就是好人家的閨女,你爹娘若知道你動不動就跪,年紀輕輕便跪彎了脊梁,他們在地下該如何心安?」
直到坐在教會女校的課桌前,我還像在夢裡似的。
一張四四方方的紙,又脆又軟,因為過了太久,紙張都已泛黃,墨色也淡了。
可它又有那樣大的力量,每個字都仿佛能長出無數根須,牢牢地捆著我,讓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爛在春花樓裡。
我摸一摸胸口,仿佛在火盆裡燒身契時的那束火光還映在我心裡,又好像化成一根看不見的紅線,若有若無,一下下地牽扯住我的心。
5
賣身契上隻寫了我爹王老二自願賣女,沒寫我的名字,傅維楨問我從前叫什麼。
其實我在家裡就叫大妮,後來進了春花樓,「錦娘」這名字還是二月蘭給起的。
可我現在是「念過書的好人家閨女」,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
瞧見探頭探腦的何媽,我靈機一動,說我爹姓何,給我起的名字叫瑾寧,懷瑾握瑜的「瑾」,寧靜致遠的「寧」,「後爹」嫌拗口,就跟趙大爺說我叫錦娘。
何媽很高興,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直說。
「怪道我這樣喜歡你,原來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於是,我以何媽遠房侄女何瑾寧的身份,進了教會女校。
我心裡有鬼,對何媽格外孝敬,她年紀大了,眼睛不好,我便日日拿了話本給她讀,還攬去了給傅維楨縫衣裳的活計,每日都拿著針線往她房裡扎。
何媽起初攔著,要我好好念書,我拿出課本,力證自己是做完功課才來的,又說傅先生幫我良多,我實不知該怎樣報答,隻能做幾件衣裳聊表謝意雲雲。
他對我這樣好,帶我回家,給了我賣身契,還讓我讀書,不為了去討好誰,不為了把我養成誰喜歡的模樣,僅僅是要我多識些道理。
何媽笑眯眯地松了手,晚上吃飯時,連聲誇我勤快又懂事。
「先生今兒穿的裡衣就是瑾寧給縫的,那針腳細密的,我瞧著比我縫的都強。」
比她好不好我不知,倒是瞧她有些撮合的意思。
傅維楨年近而立,旁人在他這個年歲多是孩子滿地跑了,他卻連個貼身伺候的人也沒有,成了何媽一塊心病。
直到他出門一趟,帶回我,還送我去念書,讓何媽那顆冷了多年的心再度熱起來,看我的眼神都一日比一日慈祥。
可我在風月場裡滾過一遭,知道他對我無意,不然何必說什麼我能做他女兒的話。
他什麼都不缺,我能報答他的,唯有細心縫制衣裳和更加用功學習,將來像何媽的兩個兒子還有其他被他收留的人那樣,留在公館,或是進傅家商行做事,一輩子替他效力。
雲珠姐給我講過「士為知己者死」,我的命都是他救的,就是來日真為他死又何妨?
教會學校裡要學英文,我挑燈苦讀,熬出兩個大黑眼圈,還是學不明白那些蚯蚓似的文字。
何媽見了心疼,埋怨道。
「姑娘家家的,學不明白就別學了,何苦呢?!」
我又默錯了兩個字母,氣得直拍腦袋。
「要學,我們那英文老師是個嘴碎的,成日說我笨,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何媽便笑罵:「小小一個人兒,氣性還恁大!」
傅維楨倒是站在我這邊。
「用功還不好?現在好好學英文,將來考上洋人的學校,我送你留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