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我被贖我出青樓的人送給傅維楨做婢女。
他還了我的賣身契,送我讀書,把我養成了個體面的小姐。
我暗暗喜歡上他,直到有一天,他被祖母逼迫娶妻,喝醉了酒,在我面前叫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1
從我記事起,我娘就總是生病。她病恹恹地跟著我爹下地幹活,伺候我爹吃飯喝酒,等我爹發完酒瘋睡下,再收拾幹淨桌板,點一盞小油燈補我們全家的衣裳。
她還病恹恹地生了兩個孩子,我爹把妹妹扔進熱水桶溺死了,抱著留下的弟弟喜笑顏開。
八歲那年,我娘也死了。送葬回來,路過鎮上的春花樓,我爹把我提溜進去,換了十兩銀子。
我爹拿賣我的錢買了兩張餅,一張叼在嘴裡,一張扯成兩半。
扯得不均,他猶豫了下,別過臉將凸的那半扔給我。
街口恰好有砍頭,劊子手大刀一揮,一顆拖著長辮子的頭就掉了下來,泥鰍似的在地上翻滾,圍觀的人們歡呼雀躍。
弟弟被嚇了一跳,手上的餅掉落在地,也像那顆頭一樣骨碌碌滾進了臭水溝。
他立刻張著嘴大哭起來,我爹眼疾手快,摳出我嘴裡的餅,唰一下撕了大半給弟弟。
那日風好大,吹得我直掉眼淚。我隻吃了一小塊餅,卻喝了滿肚子風,也算鼓著肚子進了春花樓。
我被分在了一個叫二月蘭的姑娘房裡做丫頭。
她是春花樓的「十二花仙」之一,今年才十八歲,已是樓裡的老人。她房裡的丫頭到了年歲,掛牌做了姑娘,媽媽把我買來給她補缺。
春花樓的姑娘個個都好看,穿著花衣裳,擦著紅臉蛋,每到晚上排成一排,站在掛了紅紗燈籠的樓裡,甜膩的脂粉香伴著黃鶯般的嬌笑,在夜色中飄出去老遠,像娘故事裡講的神仙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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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要洗衣裳,打掃堂屋,給自家姑娘煮茶煎藥,還要去後院幫廚,從早忙到晚。我聽話,又肯幹活,不怎麼挨打,隻不過有些討厭的男人吃著碗裡瞧著鍋裡,已有個仙女樣的二月蘭掛在懷裡,還要在我身上摸兩把。
二月蘭小氣,回回都翻臉,叫我滾到後院去,等天快亮了再回來。
來春花樓的男人多是些販夫走卒,臭烘烘的不說,還總斜起眼睛看人,又大多摳得很,早起提上褲子出門,常為幾個銅錢將溫柔小意的姑娘逼成鄉野潑婦,叉著腰同他們廝打。
偶爾有大方的,見了守在姑娘門口的小丫頭也會給幾個賞錢,我悄悄給自己縫了條腰帶,將賞錢藏在夾層裡,日日系在腰上,盼著攢夠十兩銀子將自己贖出去。
我十二歲這年,樓裡有個姑娘的家人找來了,說自打閨女被拐子拐走,他們邊做小生意邊尋人,已經找了十年,家裡老祖母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媽媽張口就要二百兩贖身銀,收了錢,把姑娘放出來,一家人在院裡抱頭痛哭。
等他們要走時,媽媽卻一口咬定沒見過銀子,叫幾個打手將老夫妻丟出去,姑娘仍舊帶回二樓。
姑娘當晚就死了,老兩口在院門前哭號了半宿,第二天一早也不見了蹤影。
我站在樓上,摸著腰帶裡剛換的十兩碎銀,這才知道但凡進了春花樓,想靠自己出去是不可能的。
除非是像那姑娘一樣吊死在房梁上,草席一裹,扔去亂葬崗。
我既想明白了,後頭再被恩客揩油時,便學著說兩句討喜的話,不再像個鋸嘴葫蘆,平日裡也舍得花幾個錢打扮自己了。
若是菩薩保佑,能勾上個有錢有勢肯替我贖身的,那自然再好不過;若是沒這個命,反正都要爛在春花樓裡,不如死得好看點。
二月蘭這時倒不罵我了,沉默地看我對鏡梳妝,偶爾把煙袋從嘴裡抽出來,啞著嗓子提點兩句。
許是菩薩聽見了,我新買的胭脂才用一半,就有位省城來的趙大爺花五十兩銀子,將我贖了出去。
2
趙大爺家住得很遠,一連坐了好幾日馬車。兩腳才沾上地面,金燦燦的「趙府」兩個大字就晃得我直眼暈。進了門,裡頭大得足能教人迷路,比我們給死去姑娘燒的紙房子都精巧。
院裡的姑娘也比春花樓更多更好看,頭天晚上給趙大爺接風,幾個姑娘跪坐在桌上,嬌笑著讓人將美酒從她們領口倒進去,再掀起衣裳貼著她們的肚皮去喝,喝著喝著便往上拱,像小娃娃吃奶。
聽富家少爺們說,這叫「高山流水」,是趙大爺想出的新鮮點子。
屋裡點著數不清的蠟燭,他們玩得盡興,同主家說一聲,便拉起瞧上眼的姑娘上樓去,體面的衣裳一脫,除了身子白淨些,看著跟春花樓裡的男人也沒什麼兩樣。
我心道,這些城裡人也不知怎麼想的,把窯子都開到家裡來了。
第二日趙大爺酒醒了,把我叫到跟前,指了個年長些的姐姐教我讀書,我便明白,這是要把我養成清倌。
做清倌好,來月血時不用坐冷水盆,也不用夜夜伺候不同的男人睡覺,染上菜花。
因此,我學得格外用功,教我的雲珠姐直說,考狀元也沒見我這樣用功的。
雲珠姐性子溫柔,趙大爺說她年長,其實她不過二十來歲,美貌依舊,隻氣色不好,臉上總是黃黃的,帶些病氣。
她身體弱,念的書又多,人就難免多愁善感,才開過玩笑,轉眼就掉了眼淚。
「我也是胡說了,考狀元是男人的事,姑娘家平白讀那些書做什麼呢?徒惹得滿心煩惱。」
我趕緊鑽到她懷裡,撒嬌賣乖逗她高興。
她為什麼傷心,我也略有耳聞。
當年,她也不過我如今年歲,縣城裡教書先生家嬌養出的女兒,生得一副好容貌,讀了滿肚子書,偶然遇見借宿她家隔壁的英俊男人,書裡的翩翩公子從此有了形象。
她以為自己是滋潤花木的甘霖,跟男人回了家,才知那男人是條魚,住在水塘裡。
滿肚子書都化成了傷春悲秋的淚,流不出去的,攢在心裡成了纏綿的病。
「錦娘,你別聽大爺的,不要多念書,念多了人就痴了,還是無知無覺的好。」
有一回她病著,病中說起胡話,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著我的手,那麼瘦的一個人,腕上伶仃掛著一隻成色不好的白玉镯,卻像鐵鉗似的,讓我疼得心裡發酸:「好,我不念了。」
其實念書怎會沒有用呢?
小時候,我們村裡有個讀書人,平日教孩子念書、替人寫信,連裡正也要敬他兩分。
逢年過節時,家家都提著禮在他門前排長隊,求他寫一副對聯掛在門上。
這麼多年,我盼著的不過是拿了自己的身契,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尋個踏實肯幹的漢子,靠自己的本事掙口飯吃,掙得旁人敬重,再也不做人人都能啐一口的窯姐兒。
我想得出神,雲珠姐卻又發起病,兩眼發直地盯著繡棚上的鴛鴦。
「大爺不喜歡年紀大的,卻還一直留著我,他舍不得我。」
「是,大爺待姐姐跟旁人不一樣。」
她這才吐出一口氣,倒頭睡下。
我甩著手,一低頭瞧見她眼角晶亮的兩道淚。
那樣一個住在水塘裡的男人,怎會念著你落下的淚呢?
是你拿銀簪比在脖子上,說你已沒有家了,若是連他也不要你,你就死在當場,旁的姐姐也勸,說你沒有賣身契,讀過不少書,性子又溫柔,可以教新來的姑娘,何苦招了晦氣。
二月蘭常說,姑娘家就像枝頭的花,瞧著再嬌豔可人,風一吹就落到哪個泥坑裡去了。
我如今瞧她可憐,誰知道我將來又會落在何處?
在趙府一年多,我剛滿十四歲時,趙大爺在家裡辦了場小宴,叫我過去伺候。
就像窯子裡分清倌、紅倌,趙大爺這裡的宴也分正經、不正經,我對著門縫瞧了一眼,就知道今兒是一場「正經」的宴。
會客廳寬敞明亮,圍著紅木桌坐了一圈男人,有幾個我瞧著眼熟,不過見慣了他們光著身子野獸般的模樣,今天穿戴整齊,乍一看也有幾分像人了。
坐在上首的那個,我眼生得很,可趙大爺對他十分奉承,親自為他倒茶,看得我暗暗咋舌。
我走近去行禮:「錦娘給各位大爺請安。」
貴客坐在屏風的陰影裡,我不敢細看,匆匆瞥了一眼,忙低頭盯著自己今日穿的藍竹布褂,又去看搭在肩上的兩條麻花辮,都是方才出門前趙大爺吩咐人給我打扮的,十足像個女學生。
趙大爺也同他這樣說。
「這丫頭本是清白人家的好孩子,念過書,隻是命苦,她爹過世後,她娘帶著她再嫁,後來她娘也沒了,後爹嫌她礙眼,竟狠心要把她發賣了。」
「小弟前些日子回鄉為亡母掃墓,恰好遇見,便將她救下。」
瞎話也沒有這麼編的,我越聽頭垂得越低,恨不得磕到地面上。
貴客未置可否,隻聽趙大爺話鋒一轉。
「可我這裡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倒是耽誤了人家一個清白的好姑娘,聽聞傅兄新近喬遷,兄若有意,小弟願將她送上,做個紅袖添香的婢女,不知兄意下如何?」
我心裡猛地一跳,原來養了我這許久,都是為了這位傅先生。
3
我偷偷掀起眼皮打量,隻見他並非多麼出色的容貌,不過打眼一瞧,當真稱得上端正俊朗。與趙大爺他們一樣剪了辮子,留著刺蝟般的一頭短發,面上稜角分明,兩道長而黑的劍眉下,一雙眼睛燦若流星,鼻梁挺拔,嘴唇微薄,唇色有些淺淡。
聽到這番話也隻淡淡瞥了我一眼,神情沉靜如水。
「不必。」
趙大爺立刻緊張起來。
「傅兄,可是有哪裡不合心意?」
傅先生放下茶壺,他的手生得極好看,修長的手指瑩白如玉、骨節分明,手背上隱約可見青筋,卻不顯猙獰,反倒給這雙秀氣的手添上幾分力道。
他的聲音也好聽,低沉醇厚,如風吹竹林,投石入湖,隻可惜說出的話卻不那麼動聽。
「逸飛兄多慮了。我向來喜靜,用不著許多人伺候。」
趙大爺訕訕道。
「這丫頭和鋸嘴葫蘆似的,人也老實,絕不會吵著傅兄,更加不會在府中生事,不過當養個小貓小狗養著,給口飯吃……」
見貴客不再搭腔,他隻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席間趙大爺借故將我叫了出去,我還沒站穩,一個巴掌就迎面扇了過來。
「老子好吃好喝供著,就養出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這巴掌打得巧妙,我也曾挨過,知道臉頰是留不下印子的,隻是疼,疼得好似牙都松了。
從前我見過不少恩客的正頭娘子,罵窯姐兒勾搭她們男人,今日才知,原來不勾搭也是錯的。
我捂著臉站了片刻,接過丫頭端上的點心進了廳裡。
進去時,傅先生才止了一場紛爭。
「個人有個人的看法,餘以為不必強求。不過閉關鎖國已有數百年,民眾不知外頭開化,必得學了西洋人的先進之處化為己用,方能在這亂世中居於不敗之地。」
男人們罷了爭吵,連聲稱贊他有見識,不愧是留過洋的高才生。
他隻淡淡一笑,眼神掃過那幾張阿諛的臉,不再說話。
席間,我引傅先生去更衣。
拐進回廊,四下無人,他在綠油油的芭蕉葉下停住了腳步。
我也不說話,睜著一雙蓄起淚的眼睛,就那樣望著他,等他開口。
「適才席間,姑娘不住看我,可是有什麼話要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