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瞧著那句話瞧了很久,自從來了奉天府,我已經很少想起陳遇了。
可畢竟相伴十幾年,總歸不是能忘卻的。
但回過神,我又搖搖頭,專心去整理賬單。
這幾年,我在奉天府幹得不錯,原本的幾間鋪子變成幾十間。
甚至還開了錢莊,我又請了一位管家專門來處理這些事。
管家姓林,叫林不知,名字叫不知,可他人卻極為聰明。
平日裡不言不語,心裡卻藏著無數心思。
仿佛這世間什麼事他都能猜到一二。
他在我身邊幾天就猜到我是京城來的,還把我用的墨換成了京城中常用的墨。
他平日管著各個鋪子,也不多話,卻治理嚴謹,有個膽小的掌櫃的被他一句話嚇破了膽,居然回家病了三天。
也不知他說了什麼,我問林不知,林不知隻說是一句玩笑話。
什麼玩笑話能把人嚇病三天,我問那掌櫃的,那掌櫃的死咬著牙,也不肯說。
但總之,林不知成了我的管事,就在我身旁住下了。
大約也是為了討巧,偶爾他回來還給我帶了些新奇玩意。
冬日裡我給沈芒寫信說了林不知的事,沈芒嚇了一跳,說這樣狠戾的人物放在我身邊會不會太過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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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索了很久,跟沈芒回信:【倒不怕他,我不欠他的,還救了他,料想他不會害我。
林不知前年冬日裡死了爹,娘重病,還是我路過請了大夫,他這些時日跟著我,隻是治理嚴謹了些,倒沒有其他錯處。】
信送過去,沈芒似乎是放心了,後來的信裡再也沒提起林不知的事。
我推開窗,又下起了雪,一望無邊,盡是白色。
7
今年奉天府的天氣很差,初春又下了一場雪。
沈芒的信也一直沒送回來,我開始以為是雪大。
後來春日裡晴朗了也沒來信,幫我運貨的車隊也問不到消息。
我一瞬間開始緊張了。
車隊是國公府的,連他們都問不到沈芒。
隻證明一個消息,沈芒一家人的信息都被封鎖了,可沈芒夫君是朝廷命官,誰敢,誰能封鎖他們的存在呢?
我坐在那裡,從白天到黑夜,後來林不知過來了,他提著燈點亮我桌上的蠟燭。
他瞧著我蒼白的臉色,低聲寬慰道:「掌櫃的放心,不會有事的。」
我搖頭:「若是沒事,怎會查都查不到,一點消息都無。」
林不知沉默良久,才繼續開口:「掌櫃的是急糊塗了,沒有消息不恰巧說明他們沒事嗎?」
我怔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點點頭,是啊!沒有消息證明他們還活著,若是死了,便會找個名頭葬了。
那些高官權勢,那些天潢貴胄,怎麼肯給自己留下汙點等著人查,沒有消息恰恰說明他們沒死。
我被消息刺激得急切站了起來:「我要救她們,我想回京城。」
但被林不知攔住了。
春日的奉天夜裡還冷得很,他幫我暖手壺換了水,重新遞給我:「掌櫃的回去又能做什麼?」
我待愣在原地,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
林不知離開的時候我拽住了他的衣袖,我聽見我沙啞的嗓音:「你有辦法的,幫幫我。」
林不知站住回頭盯著我,我看不清他在想什麼,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行,會做生意,能賺錢,有點小聰明的,可是現在我真的覺得難受。
沈芒出事了,我最好的朋友出事了,我卻什麼都辦不了。
很久很久,林不知的燈籠滅了,桌上燈也滅了。
似乎是有人跪在我身旁,他握住我的手。
我頓時有些驚懼:「林不知。」
那人僵住,沒有回話,許久,桌子上的燈重新被點亮,林不知提著燈籠離開了。
門被關上,我隻聽見了林不知的一句:「掌櫃的早點休息,莫要熬夜了,明天會有辦法的。」
我點點頭,他關上門,我才扶著桌子站起來,一步步回到床邊。
我用被子把自己完全蓋住,似乎是這樣就會安全些。
8
我已經很久沒回過京城了,盛夏的京城成衣店裡賣的都是輕薄的紗裙。
我粗粗選了幾套,林不知便去付了錢。
我抱著紗裙,卻無心換,一回去就忍不住問:「沈芒呢?你能查到嗎?」
林不知搖搖頭:「慢慢找。」
我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們會被發現嗎?夫人知道我回來會弄死我的。」
他又搖搖頭:「掌櫃的放心,不會的。」
我們在城南開了一家殺豬鋪,為什麼是殺豬,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幹這種活的人很少被人關注。
也可能是沒人想進血淋淋的殺豬後院。
林不知殺豬都是手起刀落,我不敢停,抱著盆子就去接豬血。
豬血也是挺貴的,好幾文一斤的,林不知殺豬,我賣豬肉。
林不知看著我算賬,又默默把飯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殺豬鋪上午開門,下午關門,一關門我就去四處看告示,看有沒有關於沈芒一家的事。
看見沒有他們死亡的消息松了口氣,但下一秒,又忍不住擔心起來。
我試著打聽過沈芒,但從來都沒有消息,就連他們原來住的房子周圍的人都換了新的,
我越查越查不到,越查不到越害怕,他們到底怎麼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沈芒呢?沈不夜呢?裴晏君呢?
怎麼查呢?又該從哪查呢?
難道要考狀元,不對,考上也沒用,裴晏君都任職了,失蹤都沒人調查。
難道……我去廚房拿起殺豬的尖刀。
但下一秒,尖刀被林不知拉走了,他輕輕拍了一下我手腕,我手一松,尖刀被他接住,重新放回刀架。
「掌櫃的該睡覺了。」
我點點頭,卻垂下目光略有思索,我這些時日也是太心急了,忘了其實還有一條路的,無非是險了些,國公府的陳遇。
9
為了重新搭上陳遇。
我在大街上不小心碰到了陳遇的馬車,被馬車撞開。
有人下馬車想扶我,我下意識緊緊捂住面巾。
「你是……綿綿……」
我抬頭對上陳遇的目光一瞬間驚恐不已,我掙扎著跑進人群。
走了三道街,確定完全甩開陳遇,我才松了一口氣。
捂著受傷的腰疼得直吸冷氣,撞馬車真疼啊!
感覺五髒六腑都被撞壞了,互相摩擦著發疼。
沒人看著,我也顧不住莊重了,我在無人的小巷裡疼得跺腳。
捂著肚子就是哭,哎喲喂,真疼啊!我這可憐的命。
直到有人拍了拍我,我淚眼婆娑地回頭看見了林不知。
我一瞬間嚇得臉上沒了表情。
我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怕林不知,但就是很難形容。
他聲音淡淡:「還能走嗎?」
我點點頭,強撐著站起來。
但沒走兩步,林不知把我背了起來,疼痛略微緩解,我吐出一口氣,有氣無力道謝:「謝謝你啊!」
「掌櫃的嚴重了。」
我不說話了,昨天為了謀劃一夜沒睡,今天緊張地辦了這麼多事。
現在疼痛緩解了,才覺得困困的,半夢半醒之間,忽然忍不住開口:「你其實是個好人對吧?」
「……嗯,睡吧!」
我徹底睡熟了。
10
陳遇來找到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意外。
這是京城,這不是八百裡外的奉天府,國公府的小侯爺找個人簡直沒有再容易的事。
他那天想接我走,但我不敢回去,我現在回去骨頭渣都不會剩。
府裡府外是兩個世界,我不能拿我的命賭他對一個丫鬟的真心。
所以陳遇來的時候,我裝了不認識,他來求了我無數次,我都拒絕了。
後來他又來了,他來割肉,豬肉二十文一斤,他割了五斤五花肉,我麻溜地拿荷葉給他包好。
他拿了肉坐在那裡,就那麼瞧著我,瞧著我手上的繭子,瞧著我幹活。
很久以後他問我:「綿綿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瞧著案板搖搖頭。
陳遇就坐在那裡,直到我關了門,直到人們歸家。
第二天陳遇又來了,依舊是坐在那裡,他盯著我,似乎是百看不厭,又似乎是愧疚至極。
有一天,人散盡了,他垂眸坐在那裡,我喊了他一聲:「小爺。」
他怔住,抬頭看著我:「綿綿……」
我俯身,像過去無數次抓住他的衣袖:「小爺,綿綿想打聽個人,你知道裴晏君嗎?皇城司副都尉裴晏君,小爺,你知道他們一家在哪嗎?」
陳遇定住,錯開我的目光,那天陳遇垂頭沉默了很久,直到我放開他,他才抓住了我的手腕。
「綿綿,別找了,你找不起。」
我樂了:「我找不起,難不成囚禁他們的還是太子啊?」
陳遇猛地抬頭:「唐綿,慎言。」
我閉嘴了,對上他的目光,他看著我,眸子裡有警告,有怒氣,還有幾分……憐憫……
他在憐憫誰?憐憫我那才二十二歲被囚禁的沈芒……
我隻是猜了一下,我沒想過我能猜對。
那天我坐在房間裡,看著夜色一點點沉下去,為什麼會是沈芒呢?
她並不是柔弱,也不傾國傾城。
可我又明白為什麼是她,沈芒她太溫柔了,也太強大了,我喜歡她,喜歡她完全沒有威脅感的強大,喜歡她強勁的生命力。
她是多麼厲害,又多麼溫柔的人啊!
在這個男人為尊的世界,沈芒強大到可以去打獵物,沈芒強大到不畏懼這個世界,可以握起弓箭,親手保護身邊人,不受任何人脅迫。
可她是溫柔的,她是開朗的,她也是強勁的。
我八歲被賭博的爹賣給了人牙子。
我十歲被人牙子賣給了國公府。
我二十一歲被國公府送去了奉天。
我一個人待在奉天,終日惶惶不安,我怕我再被賣了,再被送走,這個世界總是把我四處丟棄,直到那天我看見了沈芒。
這麼多年,我隻有在她家才是真正地睡著,才能不害怕。
她是獵手,她在,我知道豺狼虎豹便闖不進來,可她被人抓走了。
11
林不知回來的時候,我坐在院內,他瞧著我,面無表情去拿了湯婆子。
我抬頭:「林不知,你要幫我。」
他幫我熱湯婆子,聞言微微定了一下:「掌櫃的讓我怎麼幫?」
「送我進宮。」
「掌櫃的不要高看我,夜深了,掌櫃的該回屋睡了。」
我一頓,抓住了他:「林砚,林二爺,你也做做好事,救救我,你讓我見沈芒一眼好不好?」
他把湯婆子遞給我,垂頭認真問我:「唐綿綿,你當初救我是不是就知道我的身份。」
「嗯,那又怎麼樣?有心施恩就不算施恩了嗎?」
「算,那掌櫃的隻要沈芒,日後我不在也沒問題嗎?」
我一頓,雙手握住他的手輕輕搖晃:「……林砚,你不要說這種話好不好?」
他難得笑了,那種滿是嘲諷的笑:「掌櫃的慣會撒嬌,白日裡騙了陳小侯爺,夜裡又來騙我。」
我一噎,騙咋了?我活了這麼多年,不都是騙過來嗎?我若不騙,怎麼會有人心疼我,又不是都像沈芒。
我眼眶紅了,卻還不肯放開林砚:「林二爺,你幫幫我,救救我吧!我就沈芒一個朋友,還有沈不夜,她是我幹女兒,你見過她的,她才七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