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的主子奴才沒有批準不能出宮,但每日都有專門出宮採買的宮人,宮內眾人有需要的東西都是託採買的宮人幫忙帶回來。
我沒種過菜,不知道當季種什麼蔬菜合適,採買的宮人帶回來的是生菜、白菜、菠菜的這些種子。
我先用石鋤翻了一遍土,等土壤稀松了,將種子撒進去。
「你好像專門到這生活來了。」
夷春站在一旁忽然說道。
我彎著腰一點點撒種子,「闲著也是闲著。」
她蹲下身子,單手撐在下巴上,「你跟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嗯?」
「我在這兒見過太多女人的絕望。」
她垂著腦袋,小聲說道,
「有人曾在這裡生生哭瞎了眼睛,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我沉默。
腦子裡幾乎瞬間想起五色。
不知道她現今怎麼樣了,隻從公公那裡知道,她還活著。
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莫名被截了舌。
她自小沒有雙親,幸運被買下後,情不自禁對長兄有了情愫,可惜這段感情還未說出口,便因貌美被威脅著送進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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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長兄離世後的消息後幾乎半死半活,等她終於知道長兄無恙,接受一切的時候,就被下令割了舌。
她從始至終又做錯了什麼呢?
—
撒好種子,夷春和公公幫忙澆了水。
我們這沒水,要去隔壁浣衣的井裡打水,都是公公晚上打好拎過來的。
夷春在澆水的時候格外小心,確保每滴水都澆進埋種子的地方。
等過了四五日,夷春眉開眼笑喊我,「秦姬快來,這裡冒芽了!」
我也很欣喜,我沒種過菜,一直擔心種不出來,沒想到這麼容易成功了。
這就是新生的力量吧。
這些種子在陰冷潮湿的冷巷強勢破土、發芽,長高,蹲在菜地旁看著它們一點點變化,成了我們三人每日最喜歡做的事。
公公兩日便去打一次水。
夷春跟我等在冷巷入口,等公公把水拎進來,我們就趕緊接過來,讓他喘口氣。
蔬菜長得飛快,等到了四月底,它們已經全然成熟,生菜葉子撕下就可以直接吃。
我拔下一顆白菜,「明日我們涮鍋子吧。」
可第二日我們卻沒等到公公。
第三日也沒等到。
我跟夷春焦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相互安慰,或許公公被安排了其他活,臨時來不了。
雖這樣安慰,但心裡卻有不好的預感。
晚上,我們靜靜坐在榻上,靜默無言,祈禱天亮能看到公公過來送飯。
到了第四日,終於來了人。
來的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公公,他是新一批剛剛進來的公公,第一份活就被安排到了這兒。
夷春伸手接過飯,語氣討好地問,
「今日怎麼勞煩小公公來,原來給我們送飯的那位公公呢?」
「哦,他被杖死了,我接替了他的活,今後就由我來給你們送飯了。」
即便再有心理準備,我心還是哐當一下掉下去。
杖死。
66.
夷春唇角抖顫,「為...為何?」
小公公面帶奇怪,「哪有為何?他不能言,年紀大了,做事又得力,現今宮裡進了一批宮人,找個由頭就處置了。」
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結局,我們想他興許是被責罰,興許是病了。
唯獨沒想到他就這麼隨意被杖死了。
明明前幾日他還一切好好的,沒有一絲徵兆,這個人就不見了。
我們甚至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我跟夷春消沉下來。
我倆坐在空地,像以往一樣仰頭看著天,任由眼淚滑下來。
夷春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杖死...很...疼吧。」
她帶著哭腔聲音斷斷續續,「他...疼了,都...沒法喊出來。」
我抹去眼淚,壓抑自己。
空地的蔬菜鬱鬱蔥蔥、生機勃勃,我腳邊放著那日拔下的白菜。
這些菜是他來回打水灌溉的,可如今成熟,他都沒來得及吃一次。
旁邊地上散扔著一些小木塊,是我上次用木塊刻下「種子」時,突發奇想,想要做一副象棋,想著今後五子棋玩膩了,就下象棋。
我學過镌刻,刻一副棋會很快,我原來計劃著過十天,就向他們展示這個新穎的象棋.....
可也沒來得及。
我克制情緒,想了想,小聲開口,「夷春,我們逃走吧。」
夷春止住哭聲,愣愣看著我。
我原本計劃是等儲越出徵時,再做逃跑的打算,那時候更安全。
距離他出徵還有一年。
可我現在等不及了。
我一點不願在這吃人的王宮多待了。
—
跛腳公公死後,遺體會被隨意扔到山上,我拿不到他的遺骨,隻得刻一塊靈牌下葬。
在準備刻下時,我才發現,好像沒人知他名字,他的稱呼就是「公公」。
沒有名字,我用了幾日,仔細镌刻了他的畫像。
夷春蹲在一旁,盯著我手上的木牌,「你刻得可真像。」
我將跛腳公公常用的那隻茶杯,還有下五子棋的石子,連同靈牌一同下葬在這塊空地。
夷春將坑挖得很深,我們用布仔細裹好,放進去。
位置就在桂花樹下,夷春說他喝到桂花水時,喝得極珍惜,應該會很喜歡這裡。
其實我知道,這些都是活人給自己的慰藉。
我站在一旁,看著高大的桂花樹,真的很希望在桂花飄香時,跛腳公公能聞到桂花香.....
做了逃跑的決定,我跟夷春說了我的計劃。
我準備挖一條地下通道。
這是我來時便有的想法,四周戒備森嚴,且都有重兵把守,翻越高牆很容易被看到,我想逃出去,隻能挖一條通向外面的地下通道。
知道還有機會逃離這裡,夷春眼裡泛著光。
接下來我跟她沒有再耽誤時間。
我在牆角處挖了一個人高的深坑,然後在深坑裡以斜角方向,向宮牆外挖。
我們的工具隻有一把石鋤,隻能兩人輪換著使用。
夷春這些年身體傷到了,體力不行,出些力氣就虛汗連連,所以我盡量自己多做,實在累了再給她。
接下來所有日子,除了吃飯睡覺,我們兩人所有時間都在用石鋤向外挖。
雖然這裡沒人來,但是以防萬一,在休息的時候,我還是將僅有的一塊木板蓋住坑口,再在木板以及周圍堆滿雜物雜草。
五六月份的天氣悶熱,挖一會兒全身汗水淋漓,羅裙湿了再幹,累極了我直接仰躺在地上。
夷春眼睛盛滿水光,頭發粘在臉上,她臉色比我剛見她時好了許多。
她掸掉身上泥土,跟著我躺在地上,「一根手指頭動不了了。」
空地種的菜早已吃完,我們兩人每日隻能吃小公公送來的殘羹剩飯,沒日沒夜不休息挖了兩月,我們身上也沒了力氣。
如今通道差不多已有三百米,我心裡估摸著距宮牆距離,心裡有了數。
隔天,我用給小公公家中寫信交換,請他拎了兩桶水給我們。
自從跛腳公公離開,我已經兩月沒有擦洗。
夷春在屋外用陶壺燒了幾次水,倒進盆子端進來,「你慢慢洗,我多給你燒些熱水。」
屋門被掩上,我脫下身上衣裳,用布擦拭身體。
身上的這套羅裙還是來時穿的那件,兩月來反復被汗水浸湿再幹透,布料已經變得幹硬,而且全身很髒,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
「夷春,我們待會兒用這水把衣裳洗了吧,外面太陽大,一會兒就幹了。」
外頭沒有應聲。
「夷春?」
我放下手中的布,去拿羅裙,未及穿上,門忽然被推開。
逆著光,我眼睛瞥見一個黑色人影。
什麼都來不及想,我迅速背過身,將外衫披在身上。
可那人卻勾過我胳膊,我瞬時跌進他懷裡,被兩條強有力的胳膊錮住。
67.
入目一片黑色,鼻間是清冽幹淨的烏木香。
儲越...怎麼忽然過來?
我心跳的厲害。
心裡擔心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們挖的地下通道。
「看來枝枝見到寡人沒有一絲歡喜。」
我微微仰頭,見他目光定在我臉上,靜靜看著我。
他還如往常一樣,臉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我讓自己心神定了定,伸手推他,「國君先讓我穿上衣裳。」
這時我隻著了一件外衫,大片肌膚露在外面。
儲越往我脖頸上瞥了一眼,那裡掛著阿應刻的孔雀石平安扣。
以前在宮中我隻能放著,不敢戴,到了這裡,我便直接戴在了脖子上。
幸好他隻看了一眼沒有多說什麼,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向屋內四周。
我背過身忙穿上裡衣,心裡緊張,這屋子裡堆滿了原本不屬於這裡的東西,心裡想著他若細問,我該如何應對。
正想著,身後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
「寡人過幾日要去趟銅山,那邊冶銅過程出了些問題,冶銅技藝本是你所傳授,所以需要你同去,查看是何故?」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竟是銅山的事。
可冶煉銅,我所知道的也就那麼多,在最開始就已經全部告知。
何況,上次已經成功冶煉成功一批兵器,還會有什麼問題?
「國君可知道是哪方面問題?」
儲越面無表情,「奏簡呈報不清,所以才要親自去看看。」
我皺眉,有些懷疑。
在那邊的是祿和將軍,他不至於述不清問題。
可儲越卻不再給我機會問。
「不日便會啟程,你現在就跟我回去吧,啟程前還有些事宜需要商定。」
我到現在真的慌了。
地下通道昨日我走了一遍,並在晚上仔細聽了上面動靜,沒有腳步聲,也沒其他動靜,猜測上面四周應是無人的。
我準備好好休息下身體,恢復好體力,就順著地下通道離開。
逃出去後,最快天亮就會被發現,有人馬出來追,我必須保證我們體力能支撐我們一晚就逃到山上,找到地方隱匿好。
可沒想到,我馬上就可以徹底離開這裡,儲越卻忽然出現。
我心裡焦急,嘴上想著辦法拖延,「夷春可讓我帶出去?」
儲越轉身看了眼門外站立的女子,「可。」
隨即又冷笑道,「我倒是不懂,對自己的孩子都能親手殺死的人,卻能對著不相幹的人上心。」
我沒理會他嘲諷,心裡問問五色如何了,卻擔心多問,今後讓他拿五色來牽制我。
儲越伸過手,「走吧。」
我垂著頭,輕聲問,「國君就讓我這樣出去嗎?」
儲越靜靜看著我。
「你想如何?」
「我被國君打入冷巷已近一年,這樣隨意出去,我今後出去了在後宮如何立足?」
儲越伸手拿過屋子裡的一個墨色茶杯,良久道,「我倒覺得枝枝在何處都能自娛。」
我低眉斂眼說道,「我是廢姬,住在冷巷,自當一切相符,可如今出去,是以何身份住在後宮,待在國君身側?」
儲越淡笑,眼裡沒什麼情緒,「身份?枝枝不是覺得那些是汙泥之物?」
我輕輕攏住手指,露出指骨上的凍傷,側臉流下眼淚。
儲越拿過我的手,在我傷口上輕攏慢捻,輕嘆一聲,「冬日我曾派人來過,如果你早說已有悔意,何至於現今這般?」
我轉過身盈盈看向他,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國君為何不親來?」
儲越與我四目相對,眉間輕柔了一點,他撫去我眼淚,「明日寡人即宣詔,恢復枝枝宮位,著禮隊迎枝枝回宮,可好?」
我點點頭,啜泣著小聲道,「這裡不吉,國君先回吧,我明日等國君旨意。」
儲越帶著人離開。
夷春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把臉上眼淚擦幹淨,扯過一塊布,將一些必備品包進去,「快走!」
「走?」夷春還沒緩過神,愣愣看著我,「去哪裡?」
「我們現在離開這裡?」
夷春大驚,「你還要逃走?可是剛剛國君說明日迎你回宮....」
「你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