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立馬上前,「秦姬不要動火,免得傷了身子。那日國君發了雷霆之怒,確定了秦姬無生命之危後,便立馬下令徹查您下口之物,查到她送來的每道菜中都摻了藥。」
我急得站起來,卻身體發軟,又坐回去。
我忍住頭暈,開口問,「五色送來的食物每次吃之前都有宮人驗過,絲毫沒有問題,現在怎麼又驗出有問題。」
嬤嬤深躬著身子,「宮人驗毒隻是驗了上面的菜,可那女人心機深沉,將藥抹在了盤碟上,連帶著菜汁參了毒,秦姬您每次將菜吃淨...」
我癱坐下來,怎麼會?
明明是朗楹送來的東西,怎麼會牽扯到五色那裡。
不好的預感兜頭襲來,我顫著聲問,「國君如何處置的?」
「國君已下令將其割舌。」
我腦中驚雷轟過,似是不理解這兩個字,「割舌?割掉...舌頭?」
嬤嬤見我神色,不敢再點頭,隻不斷安撫我。
亂七八糟的畫面在腦子裡炸開,五色被人扯住舌頭、她那日笑語嫣嫣做面、她大殿之上垂首的樣子、她日復一日送來的食盒.......
不該這樣,她不該這樣...
我推開嬤嬤,「我去看看她。」
這時,宮人進來稟,「秦姬,朗姬來探望您,正在門外。」
我頓時止住腳步,整件事瞬時在腦中串成一條線。
「讓她進來。」
Advertisement
60.
朗楹還如上次一樣,行禮後,靜靜垂首。
安靜得像是畫中的仕女。
我冷冷看著她,讓宮婢將香袋和靠枕拿到她面前。
朗楹垂眸看了一眼,緩緩開口,
「我家中姐妹眾多,但與我親近的隻有我的幼弟,我母親曾是歌妓,我能在府中跟著嫡姐們讀書習字,全靠嫡母照拂。」
朗楹母親身份卑賤,她們在朗家定是時時委曲求全,活得艱難,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能如履薄冰在朗家好好生活下去。
我先懷了身孕,即使我身份不堪,但這個孩子也是王室公子。
朗家再有不滿,也不可能直接上書讓國君除掉自己孩子。
朗家唯有接受。
但孩子能不能生下來又是另一回事。
朗楹生母和幼弟還在府中,她隻得聽從嫡母的話,來做這個棋子。
我理解她所在位置,身不由己,她甚至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但是,我走過去,伸手拿過香袋,憤恨盯著她。
「明明已有這個,為何還要累及她人。」
五色何其無辜。
朗楹躲開我的視線,垂下頭,聲音沉沉,「這些...隻是有備無患。」
我一頓,好一會兒才明白。
香袋和靠枕,隻是布料浸泡在藥物中,效果甚微,今後生下的孩子也許會先天不足或者夭折。
而要萬無一失打掉這個孩子,最穩妥的方法還是讓我吃下打胎藥。
御膳房宮人眾多,且時刻有人,動手腳容易出紕漏,而五色那裡隻她一人...
朗楹手指緊了緊,「有些事,實不得已為之,但我知道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離家時,我便知今生沒有再與母親和幼弟見面的機會。」
說完微微一福,小步離開。
我望著朗楹的背影,心裡充滿了無力感。
「國君呢?」
嬤嬤道,「剛朝堂的人過來,國君匆匆離去。」
「扶我去看下五色吧。」
—
迂回曲折的宮道上,鶯聲燕語,後宮的美人們賞花散步、沐浴秋陽。
隻有五色宮殿冷冷清清。
殿門口士兵把手,我被擋在門外。
我知道沒有儲越命令,他們不會讓我進去。
我沒為難他們,隻讓嬤嬤塞了東西給他們,問道,「沈姬身體現在如何?」
士兵畢恭畢敬道,「沈姬自從被懲罰後,一動不動在榻上躺著,每日都有宮婢進去送餐,但是...沈姬這幾日全然未吃。」
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口中已經不能下食。
心裡焦灼,我追問,「醫師怎麼說?」
士兵詫異,回道,「未請醫師。」
我呼吸一窒,即使知道與他們無關,也不由帶上怒色,「沒有請醫師,如何止血的?」
「回秦姬,一般這種刑罰,都是讓其口含涼水,或塞上棉布止血。」
「沈姬現今可有高溫?」
士兵沉默低下頭。
我極力壓下翻滾的情緒,轉頭對著身後的領頭的公公田正吩咐,
「你迅速去找御醫,告知沈姬目前情況,讓其開好足量的藥送來。」
田正躬身退下。
「等下。」
我補充道,「要足量的藥,有可能發生的病況都要開出來。」
天氣已經有點轉涼,姜嬤嬤拿了一件外罩為我披上。
我朝著宮殿內看去,這處宮殿小,裡面蕭蕭瑟瑟,沒有一絲聲音,就像沒有住人。
這個角度還能看見廚房一角,想起上次來的情形,我使勁仰起來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姜嬤嬤上前攙住我胳膊,小聲道,「秦姬,國君過來了。」
61.
儲越從坐撵上下來,一身冷意,眼下濃濃青色,「你現在身子怎麼能跑出來吹風?」
眼睛掃向一旁宮人,「你們是怎麼照顧主子的?」
我無力看向他,隱忍的眼淚頃刻來流下,「你為什麼?」
他神色無波,伸出修長的手指抹去我臉上眼淚,「先回寢殿。」
我用力推開他,控制不住自己,幾乎聲嘶力竭,「五色何錯隻有,你要用這麼極端的酷刑,你怎麼能這麼殘虐?」
儲越臉蹙了蹙眉,「她害死你肚子裡孩子,我未將她處死,已是格外開恩。」
「如果五色存心害我,那些盤碟還會留著等御醫查驗嗎?這明明就是有人借她下毒。」
儲越居高臨下,神色理所應當,「正是知道不是她下的,她才能留下一命。」
我呆怔住,腦子緩不過勁,不知所以,「你既然知道...」
他神色冷厲,「雖不是她下的,卻與她脫離不了關系,她若謹慎小心,他人怎有機會下手。」
簡直可笑至極,「他人存心要害,五色一人怎麼防得住,你….」
我頓住。
何必解釋呢?
我能想到的,他有何想不到。
五色背後沒有家族可以撐腰,上位者想要泄怒,哪裡需要什麼理由。
這本就是一個濫殺無辜,殘忍暴虐的時代。
我垂下眼睫,眼淚覆蓋了滿臉。
我哭得喉嚨嘶啞,發不出聲音,我重重彎下腰,難受得不能自抑。
儲越站在一旁默默注視我良久,忽而低聲問,「枝枝可有為孩子這樣傷心過?」
一公公疾走而來,躬身稟告, 「國君,朗姬在王宮園林池中不小心落水,救上來時已沒了氣息。」
儲越神色無波,「知道了。」
他彎下腰,挑起我的下巴,「答話。」
我微微仰頭,回答,「沒有。」
他指股用力,雙眸沉沉。
「從未。」我目光囧囧,從衣襟拿出那個香袋,「從知道你選美開始,我便知道會有機會打掉這個孩子,這些是何物,我全知曉,與五色毫無關系,與他人毫無關系,我從未想過要生下這個孩子。」
他目光凌厲,牙縫裡拋出幾個字,「你在找死?」
我仰著下巴,冷笑看他,「讓我囚於深宮,每日與無數女子服侍男子,與死有何兩樣?」
「就因沒讓你做王後,就這一事未依你...」
我打斷他,「就算國君給我王後之位,我亦不願。」
風卷起衣裙,四周死寂。
儲越緩緩站起身,高高在上看我。
良久,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
「既不願享榮華,就幽禁冷巷吧。」
我被帶走的時候,路過朗楹的宮殿。
我徑直走過去,可不知怎麼,餘光還是看到院內的秋千。
上次我看到朗楹坐在秋千架上,輕盈如燕,神色容和。
這個女子知道進來就是赴死的,她為了生母和幼弟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
元豐二年。
在我進王宮的第二年,我進了冷巷。
在來之前,我不知道這是哪裡。
到了之後才知曉,這裡用於幽禁後宮犯罪的姬妾。
我不知這裡全貌,隻在來時,走進長長逼仄的巷子,巷子寬隻一米左右,兩邊是青磚高牆。
這個地方潮湿陰冷,見不到陽光,眼睛隨意一掃便可看到磚縫裡隨意爬行的蟲子。
我被推進一間暗室,房間無窗,裡面伸手不見五指,裡頭陰冷,我剛流產,身體極度虛弱,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我在冷巷待了整整一日,都未見到有人,也沒宮人進來送吃的。
房間沒有落鎖,我整夜都待在外面,耳間都是蟲子細細碎碎爬行啃咬的聲音,好似還有女子的嗚咽聲,讓人毛骨悚然。
五色被截了舌,朗楹死了。
我蹲在青石道上,將頭埋於臂彎。
如果我認命,順從生下孩子,就不會現在這樣。
是我一手造成了她們如今局面。
潮湿陰暗的冷巷裡,我眼淚洶湧而出,小聲啜泣。
冷巷蹲了一夜,終於熬到天亮,我卻眼皮越來越重,後來雙腿支撐不住,磕到地上。
青石磚冰寒徹骨,我強撐著發顫的雙腿站起來。
等腦袋不再暈眩,我環顧四周,宮牆差不多有六人來高,一排過去近百間房間。
裡面大致一樣,隻角落裡一張榻,有的榻上散著女子衣物,榻邊放著一個恭桶。
房門推開,就聞到一股惡臭。
我屏住呼吸退出去,沒想撞上一人。
62.
那人比我還要虛弱,兩人一撞,她直接摔到了地上。
「扶我一下。」
「哦,好。」
我伸過手。
她的手如同枯骨,頭發像稻草一般幹枯,整張臉慘白,「好久沒見到活人了。」
這冷巷之前住了很多後宮女人,後來先君駕崩,就都跟著殉了葬。
她看著已有些年歲,怎麼...還被關在這裡?
遠處傳來慢吞的腳步聲,一個跛腳老公公在幾米處放了兩份殘羹剩飯,沒置一言離開。
女人捂著後腰,走過去,「過來吃吧。」
她沒多久扒拉完,「新君的後宮這麼快就有女人進來了。」
她聲音嘶啞得厲害,明顯韌帶已經損傷,聽了就像破敗房門發出的殘敗聲響。
「這裡就剩你一人了嗎?」
「就我了,其他人都去陪先君了。」
我沉默著沒說話。
「你是犯了什麼事,這麼快就進來了?」
「我...因為子嗣。」
她像是驟然明白般點點頭,費力站起身,「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
我被她帶著往深處走,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終於到頭,無路可走。
她獻寶一樣,用手指了指。
我走過去,她手指的地方是一條僅側身能入得過道。
她熟門熟路側著身子在裡面朝前挪動,我跟在她後面,過道結束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我轉頭看她,她衝我眨眨眼。
這確實讓人驚喜,雖隻是一塊空地,但冷巷入目之處便是高高的宮牆和發臭的屋子,極度憋悶壓抑。
我手指了指宮牆,「這後面是哪裡?」
「那是浣衣的地方。」她伸出手指向另一邊,「那邊是淨房,宮內所有的恭桶都在那兒洗刷,與我同是婢女的好友被主子罰到這裡,我來看過她。」
「婢女?」
她不是先君姬妾?
「對,我是夷姬的貼身婢女,她被先君幽禁於此,夷姬對我有恩,我主動進來陪著她的。」
我大為震驚,什麼樣的恩情能自願到此處關押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