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被他推開,室內頓時亮了許多。
我依舊垂著頭挑選布料,「今後孩子出生又不養在身邊,我自然要親手給他做些衣裳。」
儲越端著杯盞細細抿茶,半晌後凝眸看我,「今後我會每月讓他來給你請安。」
每月。
我心裡覺得好笑,抬眸看著儲越,不疾不緩開口,「既然國君能想辦法讓這個孩子名正言順做嫡長子,為何不直接給我安個身份,比如...將我變成某公貴人之女。」
儲越拿著杯盞的手頓住,「你想做...王後?」
「以往從未想過,但如今有了孩子,不想跟他分開,自然就想了。」
儲越走過來,湊近看我,溫聲道,「枝枝,隻此一件我恐不能應你。」
他牽過我的手,眼眸認真,「你做不做王後,在這後宮,我對你最好,你生的孩子都會被立為嫡長子,對你並無差異,如果你想跟孩子在一起,我就讓他時常來給你請安,這樣可好。」
難得聽儲越一次講這麼多話,我將頭半偏,黑睫輕眨,「國君可是要冊封朗家嫡女為後?」
儲越眼眸閃過一絲詫異,而後一笑,「枝枝真是聰慧。」
他低下頭,耐著性子講道,
「朗家曾有建國之功,先君十五年前便下口諭,將朗家嫡長女朗玄指我為妻,封一國之後,雖是口諭,但此令,天下人皆知。」
「且朗家長子朗奚幾次戰役出生入死,戰功赫赫,又親領醫者前往災區去除瘟疫,穩定民心。朗家也在寡人登基之時,掃平內亂,全力輔佐。」
儲越抬眸,目光落在我臉上,輕聲道,
「寡人無法違背先君旨意,亦不能寒朝臣之心,立後一事,已成定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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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的陽光從窗戶傾瀉進來,被照著的空氣中好似浮著密密閃閃的金粉。
儲越的聲音在屋子裡也又低又暖,
「朗家嫡女自小被當作王後教養,素容人,枝枝和孩子斷不會受屈,可放心了?」
他娓娓道來地講了一番話,我心裡卻依舊冷靜。
王後能容人,連妾生的孩子壓於自己孩子之上也能容下?
但我沒再繼續問,而是彎了彎唇,
「從進宮到現在你就一直關著我,到如今我連王宮的御花園都沒見過,你還說我不會受屈?」
儲越掃過來一眼,「我因何關你?」
我看著他,「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我現在都有孩子了,難道你還要像關囚犯一樣關著我?」
儲越掀眸,目光慢條斯理鎖在我臉上,半晌他淺淺嘆息一聲。
他伸出手,與我十指相扣,
「怎麼就是關囚犯,送到你這裡的哪樣不是最好的,你覺得悶,我今後都不拘著你,但你現在懷有身孕,出去萬事都要小心,嗯?」
這之後,儲越真的沒再拘著我。
我可以在王宮自由走動,隻不過宮婢伺候得更加謹慎小心,時時刻刻貼身跟在身邊,半刻都不離開。
57.
可以出寢殿的第一天,我便第一時間去找了五色。
她的宮殿偏僻而安靜,我到的時候,隻她一人在廚房做飯。
廚房狹窄而陳舊,這裡應該是已經很久沒有修葺了。
而五色神色恬然地靜靜忙著手裡的活,她著一身簡單素色襦裙,通身上下隻有發上別了一根銀色發簪。
她見到我一愣,隨後臉上一喜,微微一福,「你怎來了?」
「天氣好出來逛逛。」
我往她身後看,「在做什麼?我跟你一起。」
她看了眼我的肚子,「準備煮面,幫我添火就行。」
身旁的嬤嬤要上前,被我止住。
我一邊添柴一邊問,「你這宮殿的公公宮婢呢?怎麼你一個人幹活?」
五色將面下到鍋裡,臉上帶著笑,「我這也沒什麼事,就叫他們去忙了。」
她還是消瘦,但氣色比上次見面好了許多,眸子裡也不再是一片死灰,甚至此刻跟我說話時眉眼彎彎,看來沈甸活著也讓她活了過來。
面很快好,嬤嬤上前驗完毒,我給自己盛了一小碗,「最近宮裡可有什麼有趣的事?」
五色側頭看了一眼站著的嬤嬤婢女們,想了想開口,「前陣子宮裡來了很多美人,以後宮裡就熱鬧了。」
「嗯,國君身邊現今就你我二人,是要充盈後宮了,選美結束了吧?」
五色看了眼我的肚子,「是,聽說這幾日便會進來。」
吃完面,我又在五色待了兩個時辰,她身邊的下人始終沒有出現。
我知道她在宮中必定生活的不易,她沒有家族可以依靠,進宮以來儲越也從未寵幸過,宮裡從來都是看人下菜碟,所以我才每次在食盒裡放些金銀首飾,給她打點,沒想到她沒有用。
走的時候我想讓嬤嬤去打點下,這些下人我也不想為難,這時代宮裡下人活得也很艱難。
五色卻不讓,她覺得現在能夠這樣一個人待著很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沒再強求。
—
接下來我在後宮好好轉了兩日。
而後去了御書殿,正遇到捧著帛畫要出去的宮人。
我叫住宮人,展開一卷帛畫,「這畫的什麼?」
儲越從奏簡中抬頭,放下毛筆,「不歇著怎麼過來了?」
我又展開一卷帛畫,上面的女子婉媚柔麗,是朗家庶女郎盈。
我頓了下,笑著回,「來看看國君在忙什麼?原來是在看美人。」
儲越站起身過來,牽著我往外走,「國君有傳宗之責,朝臣接連進諫,充盈後宮不得不為之,納美隻是為了堵住朝臣悠悠之口,枝枝可理解?」
其實我是理解的。
對於普通男子來說,坐擁美人無數是男人的劣根性,而王室需要開枝散葉,所以對於國君來說,納美一部分是屬於國事。
外面天氣晴好,桂花飄香,這樣的天氣讓人心情舒朗。
我沒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問,「既已選美,國君何時立後?」
「巫卜吉日,來年四月。」
立後要到來年,難怪朗家要先送一個庶女進來,這樣也好。
我笑笑,「嗯...這個日子好,與我生產的日子無縫銜接,來了便可直接做嫡母。」
儲越輕輕蹙眉,似乎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然而我還有一個問題,我站住仰頭看他,「國君這樣安排,朗家沒有異議嗎?」
朗家就能容忍讓一個妾生的孩子做嫡長子?
儲越垂眸,平緩開口,「嫡長子仍在王後名下,今後王後所生子,皆封公侯,朗家賜封世爵。」
原來是給了這樣的榮光。
之前名田制推行以及制定軍事制度中,儲越取消了目前現有世爵,全部改為流爵,並且沒有軍功的宗室剝奪爵位屬籍。
世爵是指後代都能繼承,而流爵會在死後收回。
這項決定削弱了貴族利益,宣召執行過程中遭到了很大阻撓。
我原以為世爵就此已經取消。
我心中不明白,明明秉承先君旨意,冊封朗家嫡長女為後,生下嫡長子,這一切順理成章。
他到底為何非讓我生下來,步步皆要籌謀。
儲越居高臨下,慢慢俯身,他的手一寸一寸蹭著我的臉,「在想什麼?」
他將我緊緊裹在懷裡,輕淺嘆息一聲,「你無需多想,隻管好好生下這個孩子,其他寡人會安排好。」
我靠在他懷裡,目光越過重重宮道,看向宮牆外的天空,乖巧地點點頭。
58.
三日後,重重篩選的美人齊齊進宮。
我挑了一個日子,在御花園設宴,叫上五色和眾美人一起賞菊。
大家席地而坐,我叫來宮婢,「把備好的禮物拿給各位妹妹吧。」
她們都還隻有十五六歲年紀,卻已得宜端雅。
盈盈拜禮後,眾美人紛紛送上帶來的小禮,我一一全部收下,放在身邊。
我發現古代女子並非我想象中無才和卑弱,她們都來自世族之家,自小習詩詞歌賦,嫡女還會學禮、社交、掌家、待客等經家理業本領。
十餘名窈窕美人席間輕語溫談,言談間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她們知我出身粗鄙,對這些事必定一竅不通。
暗諷我也好,無意也罷,我全然不在意,索性坐在上首靜靜聽他們交談,不聲不言。
除了五色,席間還有一個與我同樣沉默的女子。
她坐在中間,容色秀麗,隻垂首頭吃自己面前的點心,偶爾捧起杯盞輕抿一點果茶。
隻有在被問到的時候,她才抬頭淺談幾句。
她就是朗楹,我很驚訝以朗家地位,她竟這樣謙恭低調,而且她雖是庶女,卻懂查店、管田,雖隻寥寥幾句卻見識不凡。
如果不是進了王宮,她也是嫁去做夫人的。
宴會直到薄暮時分結束,我回到宮裡立馬讓宮婢將她們所贈之物擺到桌上。
佩環、玉镯、扇子、梳子、字畫......
她們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每人送得都不一樣。
我逐個拿在手裡反復查看,再仔細放到鼻尖聞下氣味。
等這一切做完,我留下兩樣東西,其他東西讓人收起來。
晚上,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肚子被輕輕壓著,睜開眼睛發現儲越頭正貼在我肚子上。
我身體挪了挪,「怎麼了?」
儲越聲音難得柔和,「今日在軍營,聽到有個工尹說懷孕時會有胎動,我聽聽。」
聞言我靜了幾秒,小聲道,「最早也要四個月的時候...」
他靠過來摟著我,「現在三個多月,那不是很快了,今日怎麼想起設宴了?」
「呆著有些悶,就跟各位姐妹聚聚。」
儲越手指輕輕蹭我的臉,「枝枝一點不吃醋。」
我側仰過頭,「前幾天你已同我說過納美不得已為之,我怎還會吃醋?」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良久,儲越躺下,「睡吧。」
心裡裝著心事,一夜寢不安席。
儲越要上早朝起得很早,他剛走,我便睜開眼睛,將床帳輕輕掩好,翻出留下的兩物。
這兩物是朗楹送上的,昨日送上來的時候是裝在一個黑色的匣子裡,裡面是一個香袋和靠枕。
香袋裡面放的是黃菊,但我昨日仔細聞了,上面隱隱有其他氣味。
但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我多心了,昨日有宮人在旁,我不好再辨認,隻得先留下來。
這個時辰不是我起床的時間,宮人隻會在帳外靜靜守著,這是我唯一可以不被其他眼睛盯著的時間。
我將菊花從香袋裡倒出來,湊近仔細聞了聞香袋,確定這香袋的布料確實有其他氣味,靠枕也同樣。
香袋與靠枕的布料顏色一致,我又細致看了多次,差不多心中了然。
59.
接下來兩日我都懶懶躺在榻上,沒有出去。
一旁的嬤嬤勸我,還是要適當走動,方便後面生產。
我嘴裡應著,依舊整日倚在榻上。
嬤嬤以為我看見諸多美人,從而心情不佳,不斷勸我,
「秦姬寬心,她們進來多日,國君從未讓她們侍寢,就連陸續去見國君的美人,也被擋在門外,從未傳見。」
我心不在焉聽著,心裡想著另一件事,隱隱有些擔心。
這幾日我一直待在寢殿,貼身放著朗楹送來的靠枕和香袋,可到現在為止身體沒有絲毫不適。
我幾乎可以確信,這兩樣東西是有問題的,但我不確定隻這樣通過嗅覺,是否會造成流產,會不會隻是讓肚子中的胎兒發育遲緩或者畸形。
我閉上眼靠在牆上,告訴自己絕不能生下這個孩子。
有了孩子就有了牽掛,今後即使有了離開的機會也不能離開了,而且生下他,為了保他安全,我就要一直參與到無休止的爭鬥中。
心裡想著事,晚上我不想講話,沒等儲越回來,便早早睡下。
昏昏沉沉間,腹中一陣絞痛,像是痙攣一般。
儲越忽然握住我手,「怎麼了?」
我痛得蜷縮著身體,捂住肚子, 沒一會兒身上全是冷汗。
「來人。」
儲越聲音帶了幾分焦灼。
室內烏泱泱進來一批人,御醫很快趕來,取脈後,伏首跪在地上,顫抖著說出診斷結果。
室內陰沉得可怕。
我被灌進一碗碗黑色藥汁。
有人給我用帕子擦汗,有個嬤嬤一直按壓我肚子……
我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腹中又不斷抽搐攣縮,流出的汗將衣服浸湿。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暈睡過去的,最後的記憶是儲越將我裹在懷裡,室內伏跪了一地的人。
我好像死了。
虛虛浮浮踩在空中,下面看不真切,好像隨時會踩空。
我隻是想打掉孩子,並未想過死,前面白茫茫一片,我定住腳步環顧四周。
後面出現像龍卷風一樣的隧道,那邊隱隱有父母的聲音,我跌跌撞撞跑過去,驟然腳下一空,我睜開雙眼,胸口驚悸。
接下來我在床上躺了一日,身上才恢復了一點力氣。
嬤嬤端著藥過來,我伸手接過來,「我自己來吧。」
這些黑乎乎的藥汁很苦,我一口飲盡。
一點動作就讓我氣息不勻,我軟軟倚靠在榻上,「這兩日有誰來過?」
嬤嬤將碗放到託盤,回道,「這兩日國君一直在這守著您,其他宮殿的人來看您,都被國君拒之門外,讓她們回去了。」
「嗯,五色這兩日有送吃得過來嗎?」
嬤嬤面色有些猶豫。
「怎麼了?」
嬤嬤垂頭,「她給您的飯菜裡下藥,已經…」
我隻覺腦中驚雷轟過,猛坐起來,「怎麼會是五色下藥?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