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那個與我約定的人,真的與人私奔了麼?」
15、
我答不上來的同時,也將對方眼中的不甘心盡收眼底。
所幸,他還是離開了。
破敗的玉宅裡朔風呼嘯,穿堂作響,我也懶得生爐子,摸到廚房一看,米缸底還有一點米,已經生蟲了。
回想很小的時候,每到祭灶,母親總會帶著我們姊妹去灶壁敬香,光祭果就有七八樣,麻球、油果、寸金糖、腳骨糖、還有黑白交切,吃到嘴裡都是又甜又粘。
雖然家中不算大富,但從未在吃穿上短過我們。
那時父親還是東宮西席,交遊廣闊,尤與禮部侍郎閻匡投契,兩人不僅詩詞相和,甚至經常走動。
十二年前,也是在大雪交加的臘八日,我見到了閻家獨子。
確切的說,因為男女之大防,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個花鳥碧紗櫥。
萬萬沒想到,對方出場即絕唱。
因為這不過十四的少年,拿到所有人面前來的,是一個一尺來高的刑架。
這刑架模仿真實比例,榫卯結構,上面集成了刀铡,絞索、稜勾、鐵索等諸多死亡利器,除此之外,他還拿來了一隻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小木人,當著三個姊妹的面當場演示什麼是絞死。
可想而知,這臘八節過得有多驚悚。
玉靜好和玉靜姝年紀尚小,當場嚇尿,哭著喊著被爹娘抱走了,閻侍郎臉上掛不住,隨即呵斥他冷血。
孰料,小少年不以為然,又從袖子裡掏了個打磨錚亮的三角箭頭出來:「父親,那些不過兒戲,你再來瞧這深槽箭頭,若是運用於前鋒騎射,敵人定然創傷難愈,當場血崩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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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他還沒說完,便被閻侍郎摔了一掌,當場摔得口鼻流血:「我早說過,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你小小年紀,已然如此殘忍敗德?」
見事態有些超出控制,我父母連忙上前拉架,但見閻侍郎這血衝顱頂,失去理智的樣子,我在紗櫥後開了口。
「不如,我來勸勸令郎。」
聞言,閻侍郎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我父親強行拉走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與外男說話,醞釀了許久,才將手中的帕子遞到紗櫥上。
「你流血了,擦擦吧。」
對方遲疑了一會,接了帕子,輕輕道了聲謝。
隔著紗櫥,我打量了他兩眼,從未見過江南的清雋,泰嶽的罡風,在一個少年身上結合的如此完美。
當下也有些害羞踟蹰:「厲兵秣馬,與仁王之心並不衝突,小郎君的創想都很有意思。 」
「你不會覺得我殘忍?」
「刑,法也,法,亦律也。若刑囚與法度匹配,施刑隻在乎公允,不在乎殘忍。」
說著,我從身旁的小幾拿出筆墨,書一張手信遞過去:「下次,若令尊再苛責你,你便將這紙上的話原樣回復。」
對方接了,展看良久,方小聲道:「謝謝。」
這少年敏於行而訥於言,未來脫離了父親的掌控,總有嶄露頭角,聲名鵲起的一天。
我有意與他交好,便柔聲道:「未來,閻小郎君若能進入兵部或工部任職,想必前途無量。」
「你真這麼想?」
「那是自然。」
我正想繼續誇他,又不禁想到他搬弄木人偶時的殘酷麻木,心下保留了一絲警惕。
「隻是無論如何,萬事不做絕,需留一絲餘地。」
「餘地?」
「若有萬一,曾經留出的餘地,便是唯一的退路。」
對方沉默良久,輕輕啟唇:「謝姑娘良言。」
過一會,閻侍郎在門外叫他離去,他人已走到門口,卻又折返了身子,懇切地望來。
「若我真能在工部大展拳腳,那一日,希望你也能看到。」
「.........一定。」
十二年後回想此事,當初他離去前的發問,竟然真如同某種邀請與約定,帶了些隱不可察的期盼。
隻是當時的閻小郎君也沒想到,十數年過去了,他在御前行走,成了官家面前的紅人,而當初那個滿嘴道理的小姑娘,卻墜入塵埃,再難翻身。
我在檐下闲坐了會,不知何時,屋外又飄起了漫天大雪,中庭無一絲風聲,清寂如死。
這麼多年了,年年都有大風雪。
又何必故劍情深。
15、
兩個妹妹都已離家,隻剩我一人過囫囵年。
左右無事,我趕出了《十八芳》的完結卷,趁著大雪停了,匆匆往書肆趕。
到了地方,卻見一條街的書肆關了一大半,多數甚至貼著封條,遠遠地,還能看到數名甲士在街坊巡邏。
我頭皮一緊,轉身就走。
不料,迎面便撞見兩個宦人。
見我行色匆匆,兩人一左一右將我按ṱű⁶住:「你懷中那是何物?」
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抽出手稿,翻了兩頁,面色稍霽。
「原來是豔情話本.........」
我頭皮一緊,連忙討饒:「兩名大官人,這不過是我家先生寫著玩的,小女子拿來換點潤筆度日罷了,還請二位手下留情!」
許是見我言辭懇切,兩人似有猶豫,卻見長街行來一列隊伍,人人飛魚服,繡金刀,形容整饬,聲勢威武。
「你家先生?」
為首一人高大英武,小山眉,鷹鉤鼻,面容蒼白陰冷。
乍一眼看去,如一具行走的屍體。
我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當年馮玉案主審,鎮撫司指揮使羅宋。
我認出了對方,對方自然也認出了我,僵冷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原來是玉大姑娘。」
「你口中的先生,莫非便是當年《清明錄》真正的主筆?「
聽他又在攀咬,我冷冷道:「羅指揮使上下嘴皮一碰,大晉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對方被我當場下臉,面皮一寒。
「到底有沒有主使,帶回鎮撫司,一審便知。」
那兩名宦人見狀,連忙制止:「既有大案要挖,為何不提審我們東緝事廠?」
孰料,羅宋瞥一眼手稿便嘲道:「東廠也是黔驢技窮了,拿這種豔情本子去陛下面前糊弄。」
兩人聞言,面面相覷。
「不過是為陛下分憂,何分你我?」
說著,面前這笑容陰冷的酷吏忽然喝道。
「帶走!嚴加訊問!」
16、
一夜之間,我入了昭獄。
不過早晚而已,倒也不太驚慌。
羅宋將我押入牢中,還不忘沾沾自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玉栩真,你可知罪?」
「小女子不知。」
「也罷,你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說罷,他命人將我押入刑室。
這裡光線昏暗,木架林立,絞索、稜勾、鐵鞭隨處可見,地磚上滿是黑色汙漬,腥氣繚繞,惡臭撲鼻。
這酷吏望著我從容微笑:「這我見猶憐的美人,談起琵琶來,才真叫動人。」
對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贊美,我略感茫然。
「我不會彈琵琶。」
「不要緊,鎮撫司多的是彈琵琶的高手。」
他說著,便有一人上前,手持一條鐵刷,面無表情地袖手站著。
我:「.........」
原來我才是琵琶。
那人將鐵刷擱置一旁,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便來割我外衫,羅宋袖手站於高處,神色薄涼:「玉大姑娘,你可仔細掂量,迄今為止,還沒人能從他手上挺過一首曲子。」
我垂下頭,隻管沉默不語。
隨著「刺啦」一聲,外衫被割破,胸口也隨之傳來一陣銳痛, 我正絕望地閉了目,卻聽足音匆忙,不遠處,正有人疾步趕來。
「且慢!」
17、
似乎是從別處慌張趕來,這人颌上掛汗,風塵僕僕,可我看了一眼,卻覺明亮不能直視,雙眼幾乎要流下刺痛的淚來。
羅宋對此不滿:「閻副使,你有何疑議?」
面前,這長身玉裡的青年躬身一揖:「羅大人,屬下已對比過字跡,這兩者並無相似,何以羈押一無辜女子?」
「呵?並無相似?」
對方冷哼一聲:「來人,上紙筆!」
於是,我被暫時從刑架上放下來,面前擺放了一套筆墨,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寫了一段《靜夜思》。
孰料羅宋拿在手上,轉眼撕個粉碎。
「我聽說這世間有一種奇才,可以雙手寫字,左右不同。」
說著,這酷吏低頭看我,眼中惡意閃爍:「玉大姑娘,不如使左手寫字,也叫我們閻副使看看..........是清是冤,一看便知。」
我聽著,握筆的手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對方見狀,頗為自得。
「若仍對不上,便宣你無罪,隻抓你兩個姊妹,如何?」
「不用了.........我寫。」
我將筆換到左手,又寫了一行字下來。
不過漫漫一瞥,Ṭű̂⁼一旁的閻羅惜忽然瞠大了雙眸!
該來的總會來,我忽然想起那一日,給他的除了一張帕子,還有那一紙手書..........
另一邊,羅宋拿起那張紙,神情欣慰:「果真如此!這左右兩字,風格迥異,卻由同一人寫出,委實奇妙。」
「無怪乎當年馮玉案隻能草草結案,誰能想到令東宮喋血,席卷廟堂的《清明錄》,竟出自一位十二歲少女之手呢?」
這時,一旁沉默的閻羅惜忽然開口。
「大人,依下官看來,這左手字與下卷的字跡依然對不上。」
「你所言不錯。」
羅宋雙手撫掌,神色微妙:「隻不過此案是我主審,上卷至今仍被我收在私庫,這左手字的確對不上坊間流傳的下卷,卻的確與上卷一致。」
「因此,不妨說是玉大姑娘找了替手.........」
聞言,我冷笑一聲:「一人做事一人當,攀咬什麼替手?」
「不消你認。」
對方微微一笑:「隻消將我十八般酷刑經受一番,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見他執意行刑,閻羅惜淡淡道:「羅大人,玉家女兒不過罪民出身,確然死不足惜。」
「可官家年逾古稀,動輒想起馮玉案中歿去的廢太子,每每悔不當初,泣涕不已,此時舊事重提,隻怕會帶累鎮撫司。」
羅宋聽他這麼一說,微微沉吟。
「嗯.........似也有理。」
「依我看來,不如暫且收監,待其他物證人證完備,再行提審。」說著,又瞥我一眼:「若玉姑娘是主使,背後定有其他同黨,切勿打草驚蛇。」
「不錯。」
羅宋聽了,連連點頭,似乎對閻羅惜十分信重。
「既如此,此事便由你裁定。」
兩人走後,偌大的刑堂裡,倏忽隻剩了我們。
眼前人垂目看我,一對深靜的眸暗流湧動,說不清是希冀,還是怨恨。
這人身上真的有種邪氣,隻與那沾滿霧氣的雙眸對視了一眼,我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
「玉姑娘,還請再用左手寫一句話。」
對方身姿挺拔颀秀,袖中斜託出來的一隻手,宛如罩在雲霧之間,骨節分明,又細又白,輕輕點在面前的宣紙上。
「以刀殺人者,曰:人死,非我也,刀也。敢問殺人者,刀耶,人耶?」
「不如,就寫這一句吧。」
18、
我知道再也瞞不過,索性擱了筆。
「你如今官拜三品,是御前一等一的紅人,我已親眼見了.........既如此,也不算失約。」
聞言,對方朱唇緊抿,下颌緊繃。
「是你。」
我沉默不語。
閻羅惜眸瞳生赤,目光如狼似虎,像要吞了我一般:「十二年過去了,難道你不知我心意?」
「為何要一次次騙我,像騙一個愚不自知的傻子?」
「是你一廂情願。」
「.........」
被我一句話噎住,對方沉默一會,忽然伸出手來。
我渾身僵硬著,忘了躲開,眼睜睜看他撩起我鬢邊的亂發,慢慢問:「你厭惡我?」
我剛要說是,對方卻極近地捏起我下巴,長指從下巴一直撫到眼上,但見他眉目昳麗,一股說不出的高傲端豔,看得我滿面發燒,如火舔燎。
那冰冷的指輕輕一點我眼側:「可這裡藏不住。」
「........」
他比我高許多,因此無論怎麼回避,我面前都是一截玉白優美的下颌,朱唇輕翕,天然一股風情流動:「這光景了還嘴硬........」
「就不怕我對你用刑?」
秉持著不承認、不拒絕,不負責的原則、我牙關緊咬,隻管緊閉雙眼,不意耳邊傳來一聲微妙的輕嗤。
「哼。」
他一揚袖子,便走去角落。
再回來,手中已多了兩支細長的雉雞羽毛。
「上去,脫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