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怕自己下手沒輕重,傷了姐姐。」
嘿,這算什麼?
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
見我沉默不語,婉芳搖搖頭,頗有些語重心長:「你不說我也懂,要我說呀,這夫妻兩個床頭打架床尾和,哪有置隔夜氣的?」
說著,又將那託盤上的物件塞到我手裡:「聽妹妹一句勸,你把這衣裳穿上,晚間大人來看你,可不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她走以後,我拎起那件洞比布料還多的衣裙,這才醒悟對方話中的含義。
拼一拼,單枕變雙枕。
搏一搏,兩人變一人。
好家伙。
這閻府裡個個都是人才。
幸好,這屋子裡啥正經東西都沒有,倒是有一籮針線。
我縫了半晌,忽聽門外叩叩有聲,連忙咬斷最後一個線頭,將衣裳囫囵套在身上。
等了一會,外面人不見應聲,便輕推了門進來,見我披頭散發地坐在床頭,眉眼一瀾。
「你醒了?」
「是呀,託你的福。」
對我的陰陽怪氣,閻羅惜回避鋒芒,選擇對我當下的穿著品頭論足。
Advertisement
「你這衣服...........」
「大晉朝最時興的款式,沒見過?」
「哦。」
見他站在門口,半張臉隱在背光裡,我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那麼多刑具,不再招呼我幾個?」
「玉栩真。」
「我在。」
對方眉頭不動,口吻卻有了些許軟化:「我本無意為難你..........畢竟你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聽他口氣,似乎對我那移情別戀的妹妹尚存希冀。
我有些納悶:「妹夫身為北鎮撫司副使,十三太保之首,竟如此溺於兒女情長?」
「在我印象裡,你們甚至沒見過面.........」
話音未落,閻羅惜忽然欺身過來,冷白手指鉗制住我下顎,迫使我仰起臉,直面他眉間的霜雪:「你盡管自取滅亡,隻不要連累她受苦。」
「你知不知,這書私下化名《沉冤錄》,已在坊間流傳多時,若非被我提前截下,要驚動聖上也是早晚的事!」
「呵。」
對此荒謬言論,我斷然否定:「這不可能。」
早在十二年前,父親在流放途中死去,剩下的手稿便被我盡數焚毀。
別說手稿了,紙灰都連夜倒進了江裡。
見我言之鑿鑿,閻羅惜一手鉗制著我,目光研判,睫根低垂:「你莫非以為我誑你?」
此刻,那張山巒起伏的面孔就近在眼前,膚光如玉,朱砂似血,有種玉雕美人相的脫俗絕塵。
我突然發覺,自己整個人如被抱在對方懷裡一樣曖昧,那張線條優美的嘴唇就近在咫尺,吹氣如蘭。
「玉栩真,你說話!」
聞言,我打量他兩眼,忍不住感慨一聲。
「..........你腰好細。」
「..........」
11、
因為打死不認罪,我被閻羅惜軟禁在了院子裡。
所幸我人出不去,宅子裡的姑娘們卻可以偷溜進來,日日聚眾打牌,插科打诨,日子倒也不算太難熬。
這一日陽光和煦,我帶著一群老姐妹在院子裡做康泰操。
嚴冬將盡,天氣回暖,眾人脫了外面沉重的裘衣,隻著一件輕薄的夾袄,學著我劈腿的劈腿,下腰的下腰,小小的院子裡春意盎然。
婉芳瞧我腰肢柔軟,下腰時手掌可以貼在地面,頓時豔羨不已,一隻手在我後腰上摩挲:「姐姐的腰不是腰,勾魂奪魄的彎刀~~」
我瞧她一字馬拉得橫平豎直,也笑嘻嘻地奉承。
「妹妹的腿不是腿,楊柳河畔的春水~~」
見我們商業互吹,隊伍最末的小樘也學著下腰,我見她憋得臉紅脖子粗,便徑直上前幫忙。
不料她年紀不大,骨架子卻不小,我一邊幫忙一邊詫異:「小樘,你小小年紀,為何身板如此僵硬?」
孰料對方被我摟住肩膀,忽然便羞紅了臉,推開我跑了出去。
我正要追上去,被婉芳笑著攔下了:「小孩子容易害羞,隨她去好了。」
「咱們繼續練自己的。
「哦。」
再看一旁的雙胞胎,已經在陽光下倒立了半個時辰了。
嘶.........
這是普通人能有的功力?
「不對。」
「哪裡不對?」
聞言,婉芳看著我,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就連一旁練功的雙胞胎也緊緊盯來,那副精神緊繃的樣子,似乎隨時會給我一刀。
當然,這肯定是我想多了。
「我隻是覺得..........」
在眾人莫測的神情裡,我疑惑道:「另外的五個妹妹,似乎許久沒有見到了。」
「..........」
聞言,雙胞胎拉回了視線,繼續她們入定式的倒立。
婉芳也大松了口氣:「你說她們啊.........」
「早在你吃醉酒的那一日,便被大人嫁出去了啊。」
我:「?」
細思之下,頓時頭皮悚張:「不是,這娶回家的姑娘,還能改嫁他人?」
婉芳聞言,連忙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對我輕搖臻首。
順著她忌憚的眼神望去,閻羅惜正負手站在院門處,魚龍服,繡金刀,一雙深靜的眼眸默默凝著我。
不知已站了多久。
12、
剪剪輕風,溶溶新月。
不知何時,地上已搖落了一地清霜。
我抓了條尺把長的烏頭青,正在窗外的小池畔洗剝,隻聞履音踏踏,耳後傳來一道比步子更輕柔的話聲:「這麼小的池子裡,竟能養出這麼肥的魚.........你就沒點聯想?」
「.........」
他這麼一提,我瞬間想到那日驚鴻一瞥的青銅大鼎。
胃裡頓時翻江倒海。
見我冷著臉離開,身後人亦步亦趨地跟上來,口風忽然友好許多:「這池子下有暗河,河水通江,會有魚也不奇怪。」
Ťũ̂⁺「你若想吃魚,盡管吩咐廚房去做,又何必自己動手?」
喲呵。
這話說得漂亮。
我不領情:「閻大人莫非忘了,我是你階下囚,可不是座上賓。」
閻羅惜被我一噎,罕見地沒有動氣,反而輕聲道:「今日鎮撫司繳了不少手稿,我私下裡對比了你的字跡,兩者並無相似。」
「我來也是告訴你,從今天起,你便出入自由了。」
「那可真謝謝你了。」
見我並沒有攀談的意思,閻羅惜動動嘴唇,欲言又止,
知道他進退尷尬,我沒有把事做絕,而是一指沸沸湯湯的湯爐:「勞煩大人幫我搬到院子裡。」
我遞了臺階,閻羅惜也纡尊降貴地下了。
此刻夜涼如水,繁星漫天,我們坐在屋外的一個白石小亭內,不遠處便是「一尺星河」。
流波圍繞著月痕,倒映著點點星辰。
此情此景,正是「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池星。」
閻羅惜盯著沸騰的鍋子目不轉睛,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既然是做湯,為何不做好了在桌上吃?」
「鍋必須要在面前,不然鍋氣損也。」
「鍋氣?」
「鍋氣,即煙火氣,久不食鍋氣,易失人情味。」
「.........」
對我陰陽怪氣的影射,對方並未生氣,反倒怔忪地發了會呆:「我年少時遇見令妹,她也如你這般,一板一眼地教我道理..........」
「你們居然真的見過?」
「十二年ţúₗ前,曾隔著紗櫥見過一面。」
此刻,嫋嫋白霧後的人看著我,卻是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色。
不好形容。
說純情不恰當,那黯淡的眼低垂著,瞳孔渙散,更像憂鬱的海,被密密的睫根蓋著,帶幾分病態的執拗。
「她是這世間少見的女子,隻要見過一次,便再難忘懷。」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物,呈在桌面上。
那是張老氣的銀鼠色帕子,邊角一個「好」字繡得歪歪扭扭,邊緣線頭都已松脫,顯然時常被拿在手裡摩挲。
看清的瞬間,我唇角一搐。
閻羅惜:「你笑什麼?」
「沒什麼。」
我語焉不詳:「這的確是玉靜好的帕子沒錯。」
對我敷衍的搪塞,對方拿回ṭū⁻了帕子,折疊整齊,又仔細塞回自己袖子裡。
見他如此珍視,我心下說不出什麼滋味,隻能低了頭默默吃魚。
臨別時,我贈他兩瓶香茅制的汁水,囑咐他飽餐後用,中和火氣,更利於克化。
許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禮物,他將那兩個尋常的小瓶子拿在手中把玩,表情有些微妙。
許久,才朝我淡淡頷首。
「謝謝,我很喜歡。」
13、
許是洗脫了嫌疑,閻羅惜果然不再找我的麻煩。
甚至從那夜之後,便時常來吃我的鍋子,偶爾碰上婉芳和雙胞胎,見我熱情地招待她們,他便默默坐在外圍,瞧我們說笑也不插嘴。
日子的確好過。
隻是我在這閻府,終究是個尷尬的存在。
14、
臘月廿四,灶君下凡。
轉眼就到了大年夜,我自問沒有再待在閻府的必要,便向閻羅惜辭行。
他沒有挽留,甚至叫上小廝備馬,說要親自送我回家。
雖然我來的時候隻帶了一卷棉被,兩袖清風,但幾個老姐妹為了給我踐行,往馬車裡塞了不少綾羅綢衣,胭脂水粉,足足塞了一車子。
我心中感動,也不禁湿了眼眶。
回家的路上,閻羅惜見我不停用袖口擦拭雙眼,毫不留情地取笑:「不過離開片刻,便有如此思念了?」
我傷心之餘,也不忘陰陽怪氣:「要說深情,我怎比得上大人您?」
「何出此言?」
「閻大人為了少年時緣悭一面的姑娘,對自己後院裡的女子棄若敝屣,真可謂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啊!」
萬萬沒想到——
閻羅惜竟然點了頭。
「你說的對。」
見我虛著眼看他,對方嘆了口氣,神色間頗有無奈:「不把她們嫁了,難不成圈在院子裡,守一輩子活寡?」
「就這?」
「還有一點。」
閻羅惜淡然道:「留在家裡,費我銀錢。」
聞言,我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掀了簾子,指著外邊的天空給他看。
「你看那朵雲,像不像一條狗?」
「........」
14、
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之後,我們相對默了一路。
車馬循循,輪毂鐸鐸,顛簸了半日,終於到了我家巷口。
閻羅惜一直將我送到院裡,我瞧他欲言又止,便客氣道:「閻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對方打量我一眼,神色斟酌:「鎮撫司雖不禁話本,但眼下風聲鶴唳.........你還是不要再寫了,以免招禍上身。」
我付之一笑:「我不寫本子,閻大人替我養兩個妹妹麼?」
話音剛落,之前和洽的氛圍頓時煙消雲散。
我發現了,這人心情好時,一雙眼就倜儻到不行,仿佛落滿了星光,心情欠佳時,雙眼就帶些豔麗的漠然。
「隨你。」
我微微躬身,行了個女禮。
釋放的善意遇冷,對方ťű̂³面色微微一沉,轉身便大步離去。
我正欲送到院門,不意他停在門檻處,一雙深靜的眸子忽然睇來:「玉栩真,我還有最後一句話問你。」
「大人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