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甚好。」
大妹妹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身後已經跟了一串小姑娘,仿佛受到某種不可抗力的吸引,個個圍著銅鍋看得目不轉睛。
「玉姐姐可叫我婉芳。」
她介紹了自己,又指著雙胞胎。
「這是天青,天雨。」
又指著小女孩。
「這是小樘。」
小樘、小樘,怎麼聽著像男孩子似的?
見我執一把削鐵如泥的小刀,將那魚肉片成蟬翼一般,整整齊齊地碼在旁邊的竹盤上,小樘眼睛瞪得溜圓,眼神油然流露出崇拜。
到底是孩子心性。
我瞧她身穿窄袖小袄,脖子上還圍著一圈銀狐毛,很快便熱得掛汗,正想上手幫她解開,婉芳笑吟吟地攔下了我,也不知是從哪裡掏出的扇子,站在對方身後輕輕打了起來。
一邊扇風,一邊解釋:「乍暖還寒,容易生病,還是不要輕易脫衣。」
「哦。」
還沒等我覺出味兒來,雙胞胎扛來兩樽女兒紅,我點點人數,心下莫名:」咦,還有五個妹妹呢?
兩人面面相覷:「她們有事,來不了了。」
「也好,咱幾個湊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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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助興,推杯換盞之間,席間氣氛正打的火熱,隻聞門外隱約一陣嗩吶聲,且聲音越來越嘹亮。
想是宮門裡報喪的隊伍來了。
許是喝醉了上頭,我一腳踩在椅子上,豪氣萬分地放言:「姐妹們,你們聽到了嗎?這就是自由的號角!」
「啥?」
以婉芳為首,幾人一臉懵逼地看著我。
我心情愈發得意,大著舌頭嘲諷:「你們還不知道吧?風水輪流轉,今天到閻府!」「咱們馬上就要吃!席!啦!」
「吃誰的席?」
我大著舌頭,眼前滿是重影:「當然是吃..........吃...........」」
伴著嘹亮的嗩吶聲,一人墨發紅衣,緩緩踏入廂房,削肩上還挽著長長囍帶,聲線輕柔而甜蜜。
「吃我的席嗎?」
6、
酒意蔓延,恍惚間,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了。
耳旁一時嘈雜,一時又安靜,不知有人說了什麼,眾人紛紛退下,鬧哄哄的屋子漸漸沒了人影。
而我醉得東倒西歪,莫名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仿佛看到了一身熟悉的布襕衫,之前的快意隨風而散,我連忙抓住那寬大的衣袖:「.........別走。」
對方任我拽著。
我將那散發著清芬的大袖蓋在臉上,忽然便有了無數的心酸湧上心頭。
「爹爹,我好想你啊。」
7
事實上,我憎惡的也並不是閻羅惜。
而是他北鎮撫司副指揮使同知的身份。
這一切,還要從十二年前說起。
那一年,我父親經人舉薦,得到了一個東宮西席的好差事。
說是西席,其實就是給太子潤色筆墨,也因此他得了不少賞賜,能夠給家人賃一個帶花圃的大院子。
這裡碧雲半落,秀水環門,我常坐在窗下,在一片鳥語花香中摹著字帖。
父親偶爾會拿起我的墨本,恰到好處地誇贊:「我們真兒小小年紀, 寫字已頗具顏王風骨,妙哉。」
身為金陵名士,他總有幾分狂氣,這樣欣慰的口吻是少有的。
我正為此高興,父親又嘆了口氣:「可惜了,你若為男子,必定雀屏中舉,連中三元,勝過那閻家神童許多。」
當時的我年少氣盛,聞言不服氣:「憑什麼隻有男子才能入仕?爹爹盡管將我帶去閻家,與那小子當面一試高下!」
「你是女子,怎可拋頭露面?」
見我兀自生氣,父親哭笑不得,隻得將我抱在膝上哄勸:「好好好,不說這個了,爹爹正要撰一章新的話本,不如就由你來執筆,如何?」
「真的?」
「那是自然!」
我聞言,連忙將筆尖舔飽了墨,期待地看向身後含笑的男子。
此刻,清風拂檻,春風醉人。
父親在一邊出口成章,漫聲陳誦,而我全神貫注地在紙上誊寫,不知不覺便寫完了第一卷。
然而,等我問起這話本的名字,他卻笑容一僵,思慮許久都拿不下主意。
「不若就由我來起吧?」
說罷,不等父親同意,我便在封皮上雀躍地寫下了三個大字。
對此,父親微蹙眉頭,很快又舒展開。
「倒是契合。」
隻是他沒想到。
正是這太契合的名字,最終成了鎮撫司羅織罪名的催命符。
7、
無知無覺中,我哭湿了蓋在臉上的袖子。
又因為四周漸漸冷起來,忍不住拽更多的布料裹在身上,冷不丁地,耳畔傳來一道清音,帶著毫無溫度的沁涼冰冷。
「那本書在哪裡?」
聞言,我瞬間從宿醉中驚醒。
再看身上,還蓋著人半個袍子。
我連忙丟開袍子,那人就坐在滿地清光裡,一身紅衣籠罩著秀颀的肢體,似煙氣又似雲氣,仿佛隨時會乘風而去。
豔極,也詭極。
我忍不住揉揉眼睛:「閻羅惜,你是人是鬼?」
注意到我微妙的語氣,對方眼波微瀾:「怎麼,你很希望我死?」
聞言,我不以為然。
「你把我擄到這裡,卻從未有一刻真心對我,不是麼?」
「姐姐不也是?」
呵呵。
小壞崽子。
此刻,閻羅惜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卻是面無表情。
說也奇怪,之前那甜絲絲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就像生搬硬套別人的表情一樣,虛假僵硬,反而是這種陰森冷血的表情更適合他。
縱是無情也動人。
說的便是這羅剎玉面,朱砂點絳的閻羅惜了。
「玉栩真,你若今日交出下卷,我必在陛下面前陳情,讓他寬大處理。」
我無奈攤手:「妹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是麼。」
許是撕破了面皮,他不再姐姐長,姐姐短了,平日裡那輕柔謙恭的笑容也早已消失,冷冷凝目我半晌,忽地自袖中取出一物。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一見那手稿,我連忙從冰冷的地板上爬起,低聲下氣地哀求:「求你還我。」
對方一揚手,叫我撲了個空:「廿四年東宮刊印,玉夫子書寫的《清明錄》,迄今隻找到了上卷,下卷至今下落不明。」
「你昨日去書肆,送的便是這個麼?」
「你怎能憑空汙人清白?」
見我還在頑抗,閻羅惜將手稿攤在案上,嘴唇翕動,似有念出文字,逼我認罪的傾向,嚇得我連忙跪下,抱住那玄色的下裳。
「不要念!我求你!」
北鎮撫司那是什麼地方?好端端一個人進去,出來就隻剩張皮了。
可想而知,能在裡面混到風生水起,穩坐第二把交椅的閻羅惜,是何等地鐵石心腸。
對方不為所動,反倒對著那文字,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青春之夜,紅煒之下,冠纓之除,花鬢將卸……」
好像哪裡不對,他似有疑惑地停下,對上我清淚盈盈的雙目,冷哼了聲又繼續念:「出朱雀,攬紅裈,抬素足,撫玉腰……」
讀到這裡,他耳廓驀地紅了,像是潑了盞玫瑰水。
8、
見他臉色變來變去,如同開了個胭脂鋪子,我唯有無奈攤手:「你看,我叫你別念的。」
「哪有什麼《清明錄》,這明明是書肆向我定制的《十八芳》嘛..........大晉子弟深夜必讀,閻副使竟然不知?」
聞言,那張紋絲不動的面具徹底碎裂。
「你!你一女子,怎能如此?!「
想也知道他會評價什麼,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我掏掏耳朵:「這話說的,文化人的黃,怎麼能叫黃呢?」
「...........我不信。」
我一伸手,輕輕松松便搶下了手稿,拿在手裡好整以暇地翻看:「不信的話,我再給你念一段?」
對方僵立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不必了。」
見我死豬不怕開水燙,對方一揚袖,眼下兩粒朱砂痣紅得滴血:「你不認。」
「我有法子叫你認。」
9、
他沒有開玩笑。
這之後,對方手掌輕拍,門外倏忽闖進數名豪奴,如提溜小雞一般將我提在手上,一路穿廊過院,來到一個荒蕪的院落。
這裡立著數個怪模怪樣的木架,中央一個青銅大鼎,柱腳上淌滿了黑紅色的汙漬,
沒等我看清,便被人提溜到一個光溜溜的圓球面前。
這球足有一人高大,下有支撐,形如鴨蛋,密不透風,掀開後很像一個橢圓形的棺材。
閻羅惜站在旁邊,淡然瞥我:「此乃惜新研制出的刑具,玉姑娘覺得如何?」
沒等我評價,兩個豪奴一邊一個將我提溜了進去,而對方唇角微勾,似在欣賞我驚恐的醜態。
我摸了下周圍:「挺舒服,就是冷了點。」
「要不,再給條被子?」
「..........」
對方笑容一僵,兩邊奴才像有讀心術似的,連忙上前將我緊緊捆在棺底,接著「叭」地一聲,合攏棺蓋。
眼前頓時一黑。
說不怕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稍微掙扎一下,這木棺便上下顛倒起來,很快便將我顛得七葷八素。
幸而在隔夜飯被顛出來之前,我發現了訣竅。
這刑具很像平衡木,但自重不輕,是以容易失衡,但人在棺裡,手掌貼住兩邊,隻需身體放松,木棺的搖動便會漸漸放緩。
搖到最後,甚至覺得有點舒服。
10、
一場酷刑,不知何時結束。
在這奇異的刑具外,閻羅惜帶著一群錦衣甲士,足足候了一個時辰,直候得金烏落下,冷月高升,那棺中早已聽不到響動了。
眾人瞧不清他表情,隻得從旁諫議:「大人,女子體弱.........」
「是呀,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這麼長時間不吭聲,怕不是活活顛死了?」
聞言,袖手的男人微微點頭,眾人如蒙大赦,連忙七手八腳地開了棺,隻可惜裡面的人抬出來了,卻躺在原地,無聲無息。
閻羅惜見狀,面上那紋絲不動的表情終於開始崩裂。
「玉栩真,起來。」
一動不動。
他面色流過一陣慌張,提高了音量。
「玉栩真!」
仍然一動不動。
鮮少看到指揮使這副失態的模樣,眾人正面面相覷,隻見這位素來冷血的「不問閻羅」,忽然半跪下身,將耳朵湊到對方鼻下聆聽。
神情鄭重,甚至帶著絕處逢生的希冀。
一息後。
...........
平地上,響起了一聲淡淡的輕鼾。
11、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我飽睡了一夜,宿醉一掃而空,直覺神情氣爽,腋下絲絲風涼.......
不對。
我身上的衣服呢?
抬眼四看,我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全身被脫得光潔溜溜,兜身隻蓋一條大棉被。
不得已,我隻得裹著被子到處尋找衣物,忽地大門洞開,來人見我站在地上,連忙過來扶我。
「哎呀,你怎麼下床了?」
原來是婉芳。
我這才松懈下來,對方將手中的託盤擱在床沿,輕聲問道:「玉姐姐,您是不是和我們大人鬧矛盾了?」
「........為何這麼說?」
婉芳將我扶到床邊坐下,「他讓我看看您身上有沒有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