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衡門之下》, 本章共3977字, 更新于: 2024-11-06 10:11:45

  李砚、曹玉林聞訊都到帳外轉了一圈, 怕打擾了他休息,確定他已無事便離開了。


  伏廷卻已坐起, 身上穿戴整齊,下巴最後還是自己刮了。


  戰事當前,他的身軀也在應戰的狀態, 醒了就沒再躺著。


  何況他也睡夠了。


  他眼睛看向帳門,棲遲立在那裡, 剛從新露手裡接過了孩子。


  睜眼的時候還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如果不是那聲三郎,他大概還要多看好幾眼。


  “我睡了多久?”他問。


  棲遲抱著孩子走過來:“不算久, 可你食言了,未去按時接我也便罷了,連孩子的滿月禮也錯過了。”


  她這話多少有些故意, 說完還看著他。


  伏廷想起自己說過的話, 抿唇點頭,算是承認了:“嗯, 我食言了。”


  棲遲見他這樣反倒不好說下去了,心說這麼認真做什麼, 她又沒怪他。


  其實哪有什麼滿月禮, 他都躺著了, 誰還有心思去操持這些。


  伏廷伸手拉她一下,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頭看向她懷裡的孩子, 小家伙吃飽了,又睡了,看著很安逸的模樣,他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算我虧待了他。”


  棲遲心裡一動,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他父母的事,羅小義說他踏平父母的衣冠冢後就閉口不提往事,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是帶了愧疚。


  她眼睛看過去,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些後悔剛才故意說那話了,柔聲道:“你沒有虧待過任何人。”


  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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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你自己,”她又說,眉頭輕輕挑一下,站起來,提醒他:“所以你還是該歇著。”


  伏廷的眼睛追在她身上,她抱著孩子出帳門,他便看著她出了帳門。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身影,他才低頭自顧自笑了一笑。


  男人最招架不住的便是這種不經意間的柔情,他領略到了。


  外面進來兩個兵送水送飯,請示更換他臂上傷藥。


  伏廷活動了一下雙腿,站起來,先去案頭上拿了軍報翻看。


  前線突厥殘餘兵力還在進攻,陣前有關他的消息大有演變成噩耗的趨勢了。


  他一份份看完,丟開,順帶一隻手五指張握,恢復著身上的氣力。


  可惜,要叫他們失望了。


  ……


  大都護醒了,整個軍營頓時就像是活絡了起來。


  營中進出奔走的人馬都多了。


  天黑後,棲遲將孩子交給新露,再返回帳中時,還在帳門外就聽見了大夫的說話聲,無非是恭維他非常人般的體魄,恢復速度驚人,竟能安然熬過了這一關雲雲……


  她想等大夫走了再來,便原路又回了新露的小帳裡。


  新露剛將孩子安頓好回來,僕固部裡的那幾個僕婦照顧孩子有經驗,有她們在一點也不用操心。


  她打了熱水來給棲遲梳洗,說著貼己話:“家主也該注意自己身子,您剛休養好,可別又累著。”


  棲遲隨口應一聲,倒沒覺得累,伏廷比她想得還能扛,說醒就醒了。


  這時候她又心安了,這樣的男人哪是會說失去就失去的。


  忽而外面傳出了一陣馬蹄聲響。


  伏廷的聲音在問:“夫人呢?”


  棲遲剛接了擦手的帕子就放了下來,起身出去,正好看見一隊人馬離了營。


  “夫人,”留守的一個士兵過來朝她見禮:“大都護趁夜出營了,留話請夫人安心等候。”


  棲遲走向中軍大帳,揭簾一看,榻上空的,案後也是空的,哪裡還有人在。


  難怪剛才有大夫在,原來是在問能不能出去了。


  ※


  整條戰線如今隻縮攏至東北方這一處。


  日頭西斜,殘陽如血,灑在邊境線上,和噴灑在地上的血混在了一處。


  塵煙彌漫,殺聲震宇。


  突厥騎兵特地拖到此時衝殺了過來。


  六州兵馬分作三支,呈左中右三路盤踞應敵。


  中路由幽陵都督與陰山都督率領,急出迎戰,然而一擊便調頭轉向。


  突厥緊追,踏過原野荒草。忽而先頭一排馬蹄落空,連人帶馬往前跌去,那裡馬蹄踏過的地方是被雜草掩蓋的一條深深的壕溝,羅小義來後帶著人連夜挖出來的。


  先頭殺入的跌入壕溝,被埋於其中的釘蒺藜簇所傷,後方而至的突厥騎兵卻可以踏著同伴的屍首殺過了溝塹。


  溝後右路兵馬殺來與中路會合,左右撲殺。


  連重整榆溪州的賀蘭都督也現了身,六位都督分頭部署,各司其職,誰也不敢松懈,畢竟讓突厥人進入可是要掉頭的罪名。


  羅小義馳馬奔走在戰場上,特地觀察了一番,這回沒再見到突厥人有陌刀,可見他們得到的就隻有那日見到的那一批,雖然為數不多,且被他們攔截回來了,但想起來終究還是叫他心裡不痛快。


  喊殺聲稍小了一些,擊退了一次進攻,幾位都督打馬過來。


  “羅將軍認為他們還會攻幾次?”問話的是賀蘭都督,因戰事在他的地界上,自然更為關切。


  羅小義道:“看樣子還有些日子,有人告訴我那個阿史那堅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話間眼神已向遠處掃去,他知道阿史那堅一定就在對面。


  “我看他們是想借大都護受傷的時機想鑽空子,到現在還不死心,甚至都有人傳大都護已喪命了。”幽陵都督左肩受了傷,沒法穿鎧甲,隻穿著胡衣,怕被將士們聽見,說話時壓著聲,哼哧了兩聲粗氣。


  羅小義本就掛念著,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放屁!一點小毒就想要三哥的命,當我們北地男人是紙糊的不成!”


  話音剛落,鼓聲擂響,突厥又攻了過來。


  早在戰前,幾位都督就跟隨伏廷演練過數次,對於突厥的數度進攻都按計劃行事,哪怕是這種車輪戰式的進攻,也不至於焦慮,都還耐著性子應對。


  眼下更擔心的還是軍心,就怕是突厥故意在拖耗軍中士氣,連日來越來越多的不利消息也塵囂日上。


  這次突厥攻的是左側,為首一員主將狂笑著用漢話喊:“姓伏的已死了,你們還能瞞到幾時!”


  當頭劈來一刀,差點削掉他一隻耳朵,羅小義瞪著眼,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


  左側兩州人馬已衝殺上來。


  眾人正全力抵抗之際,斥候快馬自後方而來,手中揮舞令旗。


  羅小義看得一愣,放棄纏鬥,抽身回馬。


  那意思是:援軍來了。


  他從馬上看過去,天際邊拖曳出紛揚的塵煙,鐵蹄振振,兩杆大旗迎風鼓舞在最前,一面玄底繡赤,赫然振動“瀚海”二字,另一面走筆如刀的一個“伏”字。


  早有眼尖的都督先一步喊了起來:“大都護來了,是大都護來了!”


  一句話,叫戰場裡廝殺的形勢起了微妙的變化。突厥領軍的將領看過去時,差點被一刀斬下馬。


  視野裡,黑亮的高頭戰馬當先,踏塵裂土,馬上的人玄甲烈烈,手臂自腰後抽出,殘陽反射著刀口上的寒光。


  舉著戰旗的士兵策馬隨後,高聲吶喊:“奉大都護令,擊退敵寇!”


  眼見這熟悉的身影再現戰場,三軍振奮,戰鼓催揚。


  伏廷縱馬躍入戰場,羅小義立即飛奔近前,驚喜難言:“三哥!”


  任何話都比不上他親自現身有說服力,羅小義從未如此激動過。


  伏廷點了個頭,目光遠眺,越過戰場,越過壕溝,看向遠處豎著的阿史那軍旗。


  戰旗下徘徊著幾個馬上的身影,皆是他們此戰的將領,但沒有看見他的目標。


  羅小義看了眼他手中的刀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帶著氣道:“阿嬋說得一點不假,那條蛇謹慎得很,躲著不露面了。”


  伏廷抬起握刀的手,緊一下袖上束帶,眼中殺機未減:“不用急,遲早的。”


  話畢,眼神落回戰場。


  “也該送他們回去了。”


  ※


  “突厥被滅了兩支先鋒,折損三員大將。”


  軍營裡,棲遲坐在曹玉林住的軍帳裡,懷裡抱著孩子,聽她說著帶回來的消息。


  她早就猜到了,伏廷是去前線了。


  孩子越大越精神,這會兒沒睡,睜著眼睛,看著帳頂,時不時哼唧一句,倒好似在應和似的。


  曹玉林不禁看了小家伙一眼,被他模樣弄得眼神暖融許多,接著道:“這是前陣子的事了,突厥先頭詭計沒有得逞,這支兵馬光靠強攻佔不了先機,近來應當是在掃局了。”


  棲遲問:“何為掃局?”


  “就是到了戰局最後了。”


  棲遲明白了,心定許多:“那便是好事了。”


  正說到此處,李砚忽然跑了進來,身上穿著水藍底繡雲紋的胡衣,身量也襯高許多,一臉的笑:“姑姑,姑父勝了!”


  棲遲一怔,看著他:“你從哪裡知道的?”


  “僕固部的人說的,”李砚喘口氣,眼神都是亮的:“他們已有人看見大部回營了。”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快馬帶來的高喊——“突厥退兵,我軍勝!”


  營中頓時一陣山呼。


  懷裡的孩子被驚動,撇著小嘴想哭,正在帳門邊站著的新露連忙過來將他抱了過去,一面輕輕拍著哄,一面笑著對棲遲道:“家主,多巧,眼前就送來好消息了。”


  棲遲與曹玉林對視一眼,幾乎同時出了帳。


  營外已有一隊兵馬先行返回。


  棲遲看著最先疾馳入營的人——


  戰馬跑得太快,又身披鐵甲,勒停後如喘息般甩著脖,馬上坐著的伏廷除了盔帽,解了佩刀,悉數交給馬下兵卒,一躍下馬,看向她。


  除去下巴上又泛了青,他和走時沒多大區別,棲遲沒在他身上見到有新傷的樣子,想來一切都很順利,也不好當著這麼多軍士的面說什麼,默默轉身,又回了帳中。


  曹玉林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羅小義瞄曹玉林時剛好看見這幕,對伏廷道:“嫂嫂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氣三哥了?畢竟你可是一醒就上戰場了。”


  伏廷沒說話,看著她的背影入了帳。


  ……


  得了勝,例行要犒勞三軍。


  營地裡很快就忙碌起來。


  僕固京為給軍中省一筆開銷,特地命人回去運了幾頭肥羊來。火頭軍們架火烤肉,埋灶做飯,難得的奢侈。


  從午後一直忙到日暮,天冷了,人不自覺地就聚集到了篝火旁。


  氣氛如此熱烈,就連李砚都加入了進來。


  他坐在羅小義跟前問:“小義叔可有受傷?”


  羅小義搭著他的肩:“沒白教你一場,還是你小子心疼人,我以後要生兒子就生個像你這樣的。”


  李砚都被他說笑了:“小義叔想娶妻生子了?”


  羅小義嘖一聲:“隨口說一說罷了。”眼睛卻已下意識地掃來掃去,曹玉林遠遠坐在另一頭,和僕固部的人坐在一處,他看了幾眼,訕訕轉過了臉。


  天色暗了,愈發熱鬧,篝火又添了好幾叢。


  伏廷從一間空軍帳裡衝了澡出來,身上收束著齊整的軍服,抹了下湿漉漉的臉。


  兩名近衛守在帳外,他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去傳令幾位都督善後事宜。


  近衛領命走後,他腳步轉向,避開篝火人群,走向曹玉林的軍帳。


  棲遲剛好從帳中出來,一抬頭就看見立在外面的高大人影。


  “夫人。”僕固辛雲忽從人聲熱鬧的那頭走了過來,離了幾步遠,恭順地說:“曹將軍惦記夫人,祖父也讓我來問一問,夫人可要去營前同賀。”


  棲遲作為大都護夫人,露個面也沒什麼,但她先看了眼那裡的人影。


  伏廷站在她對面,背臨著另一間軍帳,周身都披著暮色,軍服蟒黑,以至於僕固辛雲從他前方過來,完全沒留意到他。


  他不動聲色地站著,臉衝中軍大帳的方向偏一下。


  棲遲攏著手,又看了一眼。


  他的臉仍往那裡一偏,退後兩步,從兩間軍帳中間穿過去走了。


  她將目光轉到僕固辛雲身上,看著暮色裡少女朦朧的臉,找了個理由說:“不了,我近幾個月都要少吹風。”


  僕固辛雲被提醒了,再請她跟害了她一樣,不自在道:“是,辛雲冒昧,我去轉告曹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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