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響過第三遍時,忽聽鎖魂鏈哗啦作響,轉身時正撞見李承勵摔在彼岸花叢裡。
「玄薇!」
他官袍下擺沾著幹涸的奶漬,懷中卻緊緊摟著團青灰色的霧氣。
鬼差一鞭子抽在他背上,那團霧氣發出嬰兒啼哭,竟露出張皺巴巴的小臉。
「這是......」我指尖發顫。
「李侍郎好手段。」牛頭鬼差嗤笑著扯開他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符咒,「用嫡子來養鬼嬰續命,閻君特命我等押他來受剐魂之刑。」
「爹爹......餓......」
懷中的鬼嬰突然睜開全黑的眼睛,臍帶像毒蛇般纏上李承勵脖頸。
「乖寶別急。」李承勵竟露出慈父般的笑,撕開自己的魂魄喂給鬼嬰,「多吃些,替爹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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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一道黑影自輪回井中衝天而起,十指化作利刃,生生剖開李承勵的胸腔:「我的孩兒呢?你把我的孩兒藏哪去了?」
血雨紛飛中,我認出那玉镯正是當年毒打我的張嫻曦所帶。
她此刻的模樣比地府惡鬼更可怖:七竅淌著黑血,腹部裂開個大洞,露出裡面腐爛的胎兒。
「嫻娘你聽我說......」李承勵試圖用殘魂護住鬼嬰,「當年是萬氏在安胎藥裡下毒......」
「啪!」
張嫻曦的骨鞭抽碎他半張臉,轉身對我悽然一笑:「妹妹你看,這就是我們爭了一輩子的良人。」
她染血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眉心,「當年我日日跪在佛前詛咒你,如今才知最該咒的是我自己。」
「玄薇救我!」李承勵突然暴起抓住我裙角:「當年道觀大火真不是我放的!那夜我明明......」
「明明派了心腹盯著火勢?」我掰開他手指,露出腕間焦黑的疤痕,「你可知我被房梁壓住時,聽見你的管家在說「大人吩咐了,天亮前不許開門」?」
河面忽然掀起丈高血浪,映出三十年前那夜的火光。
我看見十八歲的自己蜷縮在牆角,火舌舔舐著道袍下擺,而李承勵正在新宅裡,抱著萬姨娘喝酒。
隻因我詩文候教的傳聞,傳到了李承勵耳朵裡,他便想放火燒我,以全他李府的名聲。
兩道鬼影糾纏著墜入忘川,我拾起李承勵掉落的玉簪。
這是納妾那日他親手為我戴上的,簪頭鴛鴦的羽翅早已被血垢浸得發黑。
「玄薇別扔!」即將沉沒的李承勵突然嘶吼,「你及笄那日我躲在府牆外,看著你為謝雲清跳驚鴻舞,那時我就想......」
血水灌進他的喉嚨,最後半句話化作泡沫消散。
我站在岸邊,看著玉簪在血浪中沉浮,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掀我蓋頭時,喜秤挑落的瞬間,有片海棠花瓣落在他肩頭。
子時陰風驟起,牛頭鬼差拖著半具白骨過來:「這廝臨消散前一直攥著東西。」
攤開掌心,是枚褪色的香囊——裡面裝著焦黑的棗仁與當歸。
我怔怔望著忘川河,恍惚看見二十歲的李承勵跪在太醫署前。
那日我小產後,他要來太醫院的養身子的藥,卻被張嫻曦扔進了湖裡。
河水突然翻湧,將他最後一點殘魂吞沒。
8.
五更梆子響時,忘川河面飄來陣陣脂粉香。
「玄薇姑娘竟比黃泉引魂幡還難尋。」
戲謔的嗓音裹著桃花香飄來,我筆尖一頓,朱砂在宣紙上洇出個血點。
抬頭便見趙旭搖著折扇踏霧而來,錦袍上胭脂唇印層層疊疊,隨著他走動不斷往下淌粉紅血水。
牛頭鬼差拽著鎖魂鏈冷笑:「趙公子好福氣,姘頭們送的胭脂債,夠在忘川泡三百年澡了。」
趙旭渾不在意地拂開頸間女鬼長發,衝我挑眉輕笑:「她們哪比得上玄薇你......」
折扇「唰」地展開,露出當年題詩的絹面,「畢竟隻有你,讓我寫過「願作鴛鴦不羨仙」。」
我盯著扇面右下角的胭脂印——分明是柳家阿蠻殉情那日咬破唇染的。
那傻姑娘真信了他「生不同衾S同穴」的鬼話,竟在嫁與他人的洞房夜懸梁自盡。
「趙郎不是說最愛我的腰麼?」
一聲嬌嗔自折扇中溢出,阿蠻的倩影纏上趙旭脖頸。
更多女鬼從胭脂印裡爬出,青紫的指甲陷進他皮肉。
我冷眼看他被撕成碎片又重組,如同當年他在床笫間哄騙每個女子時,那套永遠翻新的甜言蜜語。
「玄薇救我!」他突然掙開女鬼撲向我,掌心亮出塊血玉,「你看,我把你的青絲藏在......」
玉珏炸裂的瞬間,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年上巳節,他將我騙到畫舫,在我疼得發抖時,用銀剪取走我一縷青絲。
後來長安城傳遍「餘氏女夜贈青絲吟豔詞」,原來那剪子早染過十七個姑娘的淚。
「公子可還記得我?」
最年幼的女鬼突然開口,半張臉還帶著火燒的焦痕。
我認出這是城南賣花女,去歲被趙旭騙進馬車,屍首在護城河泡了三日才浮起。
趙旭的魂魄開始潰爛,每處傷口都湧出粉色膿水。
他竟還能笑著摸向我的臉:「牡丹花下S......」話音未落,阿蠻的羅帶絞碎他舌頭,其他女鬼爭相啃食他碎裂的魂魄。
我蹲下身,撿起他一片殘魂。
透過斑駁的靈光,看見他臨終場景:十八房小妾圍在病榻前,每人手裡都攥著浸毒的帕子。
最受寵的如夫人附在他耳邊輕語:「老爺可知,這些年您喝的參湯裡有什麼?」
「玄薇......」趙旭最後一點靈識突然攥住我手腕,「其實那年中秋......」
我碾碎那抹殘魂,看碎光裡浮現出真相:中秋夜他本要給我名份,卻在謝彥之的賭局裡把我當籌碼輸掉了。
那夜他摟著新得的胡姬,笑說半娼女道士哪配談真心。
子時陰風驟起,鬼差將趙旭的殘軀拖往血池。
經過我身邊時,他腰間香囊突然散開,掉出十七縷打著同心結的青絲——最末一縷泛著銀光,竟是他自己的頭發。
忘川河突然掀起巨浪,將銀絲卷向漆黑深淵。
我轉身時,瞥見三生石上映出詭異的畫面:趙旭的殘魂在血池中重新凝聚,千萬根胭脂化作的紅線正將他縫成提線木偶的模樣。
9
忘川河上的霧靄泛著檀青色時,我正澆灌彼岸花。
忽然有金箔紛紛揚揚落下,抬頭見謝彥之踏著功德簿鋪就的金橋而來。
「玄薇姑娘別來無恙?」他捋著雪白長須,袖中掉出串紫檀佛珠,「老夫請高僧開光過的,可鎮......」
「謝大人慎言。」馬面鬼差一鞭抽碎佛珠,露出裡面裹著的嬰孩指骨,「閻君請您解釋解釋,為何超度亡魂的法器裡,藏著親孫兒的遺骸?」
謝彥之臉色驟變,慌忙展開功德簿:「老夫一生賑災施粥,這些可都是......」
金冊突然自燃,火舌舔出內頁密密麻麻的「餘」字。每個字都在滲血,仔細看去竟是「餘孽」「餘毒」等詞。我認出這正是他當年寫給族老的信,信中說我「餘氏女禍亂謝府,當除之」。
「不!」他撲打著胡須上的火苗,「玄薇你聽我說,當年是趙旭設局......」
「謝兄這話不厚道。」趙旭的殘魂忽然從三生石裡滲出,手指纏著紅線,「明明是你讓我在詩會散播玄薇的豔詞,說要「借刀S人」啊。」
謝彥之的魂魄開始片片剝落,露出內裡漆黑的芯子。
我俯身拾起一片,映出他嫡孫女溺亡那日的真相:是他親手將五歲孩童推入蓮池,隻因她是個女孩。
「祖父......冷......」
無數稚嫩的哭喊從功德簿裡湧出,十七個夭折的女嬰魂魄纏上他四肢。
最年幼的女嬰咬住他耳朵:「您不是說女娃晦氣,要拿我煉長生丹麼?」
彼岸花叢突然瘋長,藤蔓將他拖向花心。
我跟著蹲在花蕊旁,看他被花汁腐蝕的魂魄裡浮現更多秘密:原來當年謝雲清突然返京,是他匿名汙蔑我們「師徒苟合」;我租住道觀遭地痞騷擾,是他派人假扮的。
「為何......」我掐住他咽喉,花瓣割破掌心,「我不過愛錯一人,你們便要趕盡S絕?」
他渾濁的眼底忽然閃過清明:「因為那年乞巧節......你穿著杏子紅襦裙從角門跑出來......像極了當年拒婚羞辱我的尚書千金......」
業火轟然暴漲,將他未盡之言燒成灰燼。我怔怔望著灰燼裡浮出的畫面:十五歲的謝彥之跪在尚書府前求親,被家丁用洗腳水潑了滿身。那日後,他書房裡掛滿了被劃花臉的女子畫像。
子夜陰風掠過,馬面鬼差拖走半截焦屍:「這老貨倒是執著,魂飛魄散前還念叨「尚書府」。」
我低頭看去,他最後攥著的竟是半塊龍鳳喜餅,正是當年被尚書府扔出來的那塊。
10
忘川河結冰那日,我聽見了《鳳求凰》的調子。
冰層突然炸裂,陸季川抱著琴浮出水面,白衣勝雪的模樣與S時別無二致——如果忽略他脖頸上紫黑的勒痕的話。
「玄薇,你下來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我譜了新曲。」他笑著撥動琴弦,腕間金鈴鐺叮當作響。
我認得這鈴鐺,是當年拴在他寵婢腳踝上的物件。
琴音蕩開漣漪,冰面映出昔日場景:我撞破他與婢女在琴室苟合時,那女子腕上金鈴正壓在焦尾琴的七弦上。
琴身突然發出裂帛之音,我腹中劇痛跌坐在地。
「你總說琴聲能通鬼神。」我指甲掐進掌心,「可聽過冤魂奏的曲子?」
話音未落,琴箱轟然炸開,十二道裹著泥漿的倩影破冰而出。
為首的樂伎十指白骨森森,掐住陸季川咽喉:「公子不是說最愛我的輪指?」
我這才認出這些女子:貞觀十二年至十五年,長安接連失蹤的樂坊娘子,竟都被活埋在陸季川的別院下。
最年幼的那個掀開天靈蓋,露出裡面蠕動的琴蟲:「您說養著妾身魂魄能保琴音不朽,可還滿意?」
陸季川的皮囊像褪色的戲服般剝落,露出內裡纏滿琴弦的骨架。
他掙扎著要來抓我的手:「當年推你非我本意,是那賤婢......」
「哪個賤婢?」我扯動纏在他心口的琴弦,冰面浮現新的畫面:被他拋棄的婢女跪在亂葬崗,用染血的指甲在焦尾琴上刻咒。
最後一筆落下時,陸季川正在宴席上彈《廣陵散》,琴弦突然絞住他手指,硬生生勒斷十指。
琴蟲們發出歡快的嗡鳴,裹著陸季川沉入河底。我正要轉身,腳踝忽然被冰下伸出的琴弦纏住——那弦上竟綴著我的生辰八字。
「留下來......」陸季川的頭顱浮在血水中呢喃,「你說過要與我琴瑟和鳴......」
我發狠咬破舌尖,精血噴在弦上瞬間燃起青焰。
陸季川在火中慘叫,漸漸顯露出真容:右臉保持著翩翩公子的俊美,左臉卻是被琴蟲蛀空的骷髏。
「你可知我為何早逝?」他忽然悽厲大笑,「那賤婢在琴身塗了屍毒,我每日撫琴都是在飲鸩......」
11
中元節子時,忘川河千盞河燈順流而下。
我彎腰去撈那盞蓮花燈時,燈芯突然爆出火星,映出燈罩上密密麻麻的「玄」字——每個字跡都洇著血暈,像是有人邊咳血邊書寫。
「小心燙。」
蒼老嗓音從身後響起時,我的魂體突然凝滯。
轉身見謝雲清舉著判官筆立在霧中,月白長衫下擺沾滿朱砂,袖口露出的腕骨上纏著褪色的紅繩——正是我及笄那年,偷偷系在他書房窗棂上的那根。
「先生怎會......」我喉間哽住血鏽氣。
他笑著將蓮花燈遞來,燈油竟是璀璨的金色:「老夫慚愧,在世功德換了個官身。」
「我又用這官身換了盞孟婆湯,你喝了便能……」
話音戛然而止。我這才發現他身形淡得透光,腳邊散落著上百封未拆的信箋。
最上面那封火漆印是我親手摁的梅枝紋,貞觀十年就該寄往祁縣的信。
「當年我返程途中遇劫。」他忽然劇烈咳嗽,魂魄碎成流螢又重組,「那些未送達的信......都在祠堂暗格裡......」
河燈突然齊齊熄滅,忘川掀起滔天巨浪。
謝雲清將我推向輪回井的剎那,我瞥見他脊背上的烙印——是擅改生S簿的天罰,深可見骨的傷痕組成「玄薇」二字。
「不要!」我反手抓住他殘破的袖角,「三十年前你教我「S生亦大矣」, 如今自己倒要魂飛魄散?」
他忽然貼近我耳畔, 氣息如少年時般清冽:「其實那年上元節,我折返長安找過你。」指尖在我掌心畫出星圖,「看到李府燈籠映著雙人影,以為你終於......」
最後的星芒墜入輪回井,我攥著半片殘魂墮入往生道。
在徹底消散前,那縷殘魂映出最後的真相:我大婚那夜, 他醉倒在謝府梅林,用劍在每棵樹上刻「玄」字。
積雪覆蓋了血痕,卻蓋不住老樹逢春時,從傷口開出的紅梅。
三途川盡頭突然亮起微光,那盞蓮花燈竟穿越輪回追來。
燈罩上所有「玄」字都變成了「悔」字,燈芯裡蜷縮著謝雲清最後的神識。
在投入塵世的瞬間, 我聽見他留在天地間的嘆息:
「若重來一世......」
餘音被孟婆湯衝散,唯有腕間突然浮現的朱砂痣, 滾燙如他當年看我寫詩時, 悄悄放在砚臺邊的暖手爐。
12
我站在輪回井前時, 腕間朱砂痣突然灼痛。
孟婆端著空碗輕笑:「小姑娘可想好了?這碗一碎,可就再沒回頭路了。」
「再入輪回, 又做女子,還要體會一番人間苦楚,何必呢?」
我捏碎孟婆碗, 瓷片割破掌心。
「正因為人間女子苦,所以要去為女子改變!」
鮮血滴入井水的剎那,千萬盞蓮花燈從忘川升起。
張嫻曦懷中的鬼嬰安靜了下來, 額間的束縛印脫落。
趙旭的白骨浮出水面,十七縷青絲纏成燈籠骨, 照亮了十二位樂伎往生的路。
謝彥之化作的彼岸花叢中, 女兒香陣陣。
最亮的燈飄向焦尾琴所在的血繭,琴弦寸寸斷裂,女子終於解脫, 化作星光投向人間。
「痴兒。」孟婆忽然將龍頭杖擲入輪回井, 「你師父散魂前留了句話。」
井水映出謝雲清最後的場景:他在三生石上以骨為筆,刻完「莫」字便消散成螢。
此刻那些螢火從地府各個角落湧來,在井口拼出完整的遺言——
「莫失莫忘,自在往生。」
我縱身躍入井口的剎那, 萬千蓮花燈驟然大亮。
每一簇火苗裡都開出一段人生:若當年隨謝雲清回祁縣, 或許我會在梅林辦女塾。
若沒遇見李承勵, 或許我會成為遊歷四方的女俠。
若是趙旭不曾毀約, 或許真能開間詩酒肆。
若是謝彥之不曾設局, 或許我能活過百歲。
若是沒有幫助過陸季川,也許我早已成為名家。
無數個「如果」匯聚成星河,託著我墜向新生。
世間女子多艱, 吾輩自當不屈。
人間三月, 祁縣謝府舊宅誕下女嬰。接生婆掀開襁褓倒吸冷氣:嬰孩掌心天生朱砂痣,腕間纏著道褪色的紅繩。
更奇的是,院中枯S三十年的老梅突然開花,每朵五瓣梅上都凝著霜雪寫的「玄」字。
我在這滿院梅香中嚎啕大哭, 檐角銅鈴忽然無風自動。
恍惚聽見有人在我耳畔念詩,是謝雲清當年教我寫的《詠梅》:
「冰骨哪堪紅塵染,自有清香度輪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