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上。
王妃高居首位。
我在旁邊,眉目不驚。
我相貌有些變化,詩會上,不少人認出我來,竊竊私語,但不敢高聲詢問。
因為人人都知道,我是慶王妃的左膀右臂,金陵才女。
我視若無睹,低著頭,幫王妃抄錄各人鬥詩的詩句。
期間,一道熾熱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眼,遠遠地看見彥清河正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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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復雜。
閃過遲疑和驚喜,最後,竟帶著些近鄉情怯的猶豫。
嘴唇動了動,幾欲張口說話,卻又閉上了嘴。
綺羅坐在他旁邊,欲言又止。
我收回目光。
幾輪下來,各有佳作。
唯獨綺羅,文墨極差,應付得生硬勉強,飛花令時,隻能拋給彥清河。
彥清河臉色陰沉,給她圓了回去,堪堪挽回侯府顏面。
詩會結束,眾人漸漸散去。
京城永遠不缺闲言碎語。
「誰不知道慶王府人才濟濟,永安侯府少夫人是怎麼覺得人家是膿包,居然敢出席請王妃的詩會,真是自取其辱。」
「胸無點墨,還不如以前的馬奴之女呢。」
有人警覺提醒:「噓,別亂說。人家現在是慶王府的紅人,金陵城出名的才女,所作詩詞,千金難買。」
彥清河臉色沉沉,遠遠地將綺羅甩在身後。
綺羅一臉委屈,亦步亦趨地追上:「夫君,等等我……」
嬌俏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快樂。
明明不大的年紀,臉上卻掛著淡淡的苦意,像蒙著一沉灰。
彥清河嫌棄她,沒有才學,丟盡他的臉。
一如當年。
嫌棄我,馬奴之女,也丟盡他的臉。
10
「知意。」
「真是你。」
慶王妃辦詩會不是為了附庸風雅。
一次詩會,我已經將如今京城各家學問人品摸了個半透,結識了不少才俊。
接下來,我會很忙。
登上馬車前,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
是彥清河。
早上霧氣很重,他停在離我三步之遙的地方,清俊依舊,隻是瘦削了些。
我遣開侍女。
有些話,是要說清楚的。
我站在馬車下,懷裡抱著畫卷,神色淡淡:「不知世子,有何見教?」
彥清河定定地看著我,聲音有些顫抖:「我以為你S了。」
說這話時,他眼裡好像有些淚光。
我是回京才知道,他們都誤會了什麼。
我解釋:「我沒有想要S,我隻是想走。」
為他輕生,不值得。
彥清河沉默了半晌,動了動手指,心腹恭敬上前,給他遞上了一些東西。
他像對待什麼珍品似的,一一在我面前展開。
絹扇、長笛,玉佩。
都被他保存得很好。
我記得,那年燈會相遇,匆匆一別,走時,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後來,在詩會相遇。
他遙遙看我一眼,提筆在倦扇上題詩一首,技驚四座。
他從杏花微雨裡過來,將絹扇送給了我。
那時,他舒眉朗目,看著我,點點笑意:「我可知道你是誰了。」
那玉佩,是他去江南平亂,分離半年,回來第一時間送給我的。
長笛,是他躬身向工匠學習,親手所刻。
但這些東西,我走的時候,都留在了喜轎裡。
我不要了的。
彥清河雙手捧著,眼裡都是希冀。
他硬是要把東西塞給我,期望我能收下,原諒他。
我低眉,聲音很輕:「我不要了。」
彥清河眉目微微下沉,眼裡閃過一抹輕而易察的傷心,他啞道:「我下過聘,你本來是的人……」
我輕笑出聲:「聘禮,那一錠銀子麼?」
彥清河臉色一僵,一個難堪又可笑的表情凝在臉上。
從前,他說我的聘禮要最燦爛的琉璃,開得最豔的花,十裡紅鋪,八抬大轎,讓我做最幸福的新娘。
但這些,都許給了另一個人。
我早看透了,自始至終,他想娶的,隻是相府千金。
無論這個人是誰。
我從袖中翻出一錠銀子:「還給你了。」
他啞聲問:「為什麼?」
他說,現在我是慶王府幕僚,身份不一樣了,他可以向父母求情,許我一個平妻之位。
我們,還可以回到從前。
他說得急,伸手想抓我的手。
我後退一步,他大手落了個空。
時過境遷,如今我看他,心如古井,無論是心疼,不甘還是別的。
什麼情緒都沒有。
我神色平靜,道:「不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像綺羅一樣,困在高院裡,揣測夫君喜歡我,還是她,抑或別的什麼人。」
「不用擔心你哪天又嫌棄我是馬奴之女。」
「然後被人羞辱,我的孩子也是馬奴之後。」
彥清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底根根血絲。
他踉跄了一下,幾乎站不住。
除了他,我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值得我去追尋。
我繼續說:「世子,我現在是慶王府顧眠雲,以前的徐知意,已經S了。」
宴清河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眼睫微顫。
「是我不好……」
失去了你。
天色漸暗,細雨飄下,水珠掛在碎發上,滴滴瑩亮。
侍女撐著油紙傘走過來,低聲提醒:「姑娘,時候不早,趙公子等著呢。」
我點點頭。
抬腳登上馬車。
催著馬夫:「走吧。」
「等等!」
彥清河叫住了我。
我沒有下車,而是撩起車簾,垂眉看他。
他肩頭已湿了一片,神情肅穆:「我知你不會回頭,但是,知意,我也不想你有事。」
他叫我不要涉入黨爭,離開慶王府。
慶王多年遠離朝廷,爭不過太子。
我波瀾不驚:「如果是這樣,更不必說了。」
我在谷底仰望懸崖的時候,是慶王妃拉了我一把。
車簾放下,無論是彥清河的忠告,還是雨聲,都被隔絕在外。
11
我的身世在京城本就不是秘密,但有人借題發揮,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甚至以此挑撥慶王和相國府關系。
這日,我抱著書卷,從檐下走過,聽到下人躲懶時的闲言碎語。
「顧姑娘以前是相國府的千金,後來才知道是假的。」
「這事,也不知真假。」
「昨天相國大人來,好像就是為了這事。」
我停下腳步,通體發寒,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哪怕我已跟過去釋懷,卻總有人不想放過我。
侍女皺眉:「姑娘?」
我將書卷給了侍女,交代她拿去書房放好,然後轉身去了王妃房裡。
王妃好像早料到我會來,並不詫異。
我雙膝跪下,俯身長拜。
「你這是在做什麼?」
「奴婢有負王妃提拔,是我騙了王妃,特來請罪。」
我不覺得自己有錯,但是人言可畏。京中暗潮洶湧,若有人以此攻訐慶王府,我難辭其咎。
說到底,都是因為我出身。
如附骨之疽。
我額頭貼地,不敢看她。
「怯了?」
我抬起頭,王妃在書案後端坐,眼光冷冽。
眼裡閃著的是野心。
王爺王妃都是做大事的人,身邊能人異士,用人唯才。唯一不能有的,就是怯。
我眨眨眼,挺直了腰,心裡那股不安漸漸壓了下去。
她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答:「我叫……顧眠雲。」
12
這場風波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慶王親自出面,怒斥了謠言我身世的人。
親王一字千金,他說我是顧眠雲,就是顧眠雲。無人再敢拿這個事嚼舌根,因為這無疑是在挑釁慶王。
而被斥的人當中,就有徐相國和永安侯。
謠言,就是從他們府裡出來的。
慶王跟這兩家本就是政敵,如此,更是水火不容。
彥清河來找過我幾次。
侍女跟我說,他在門口等了許久,隻想見我一面,當面道歉。
我坐在窗邊,窗下靜水河深,手中古籍靜靜翻過一頁。
我頭也不抬:「不必了。」
但彥清河不依不饒,一連三日都等在門口。
都沒能見到我。
我站在閣樓,昨夜又下了一場雨,水霧彌漫,像隔著一層紗,看什麼都朦朧不清。
雨中,綺羅打著傘來門口找過他。
兩人牽牽扯扯,我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最後隻看到綺羅被傷透了心,掩面而去。
「姑娘,要見世子嗎?」
書冊又翻一頁。
我還是那句:「不見。」
我很忙,沒空去想那些愛恨情仇。
我的人生,有比那些更重要的東西。
年底,王妃在京城開辦學堂,她請得動退隱的大儒,告老還鄉的大將文臣。這些人,有些曾也是賤民出身。
書院的柱石上有一首詩:「莫以出身論英雄,千古豪傑盡望塵。」
那些因出身被拒於書院外的學子,都有了一個去處。
我在書院任女座夫子,還要處理王府文書,忙得不可開交。
同年,太子被廢,民聲極高的慶王被冊封太子。
直到第二年立春,皇上駕崩,全國缟素。
之後,慶王登基,天下易主。
13
一朝天子一朝臣。
慶王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朝臣的大洗牌,身為新皇政敵的相府和永安侯府赫赫在列。
顧相國告老,榮歸故裡,實際與罷官無異。
而永安侯被削爵位,全家遠貶安南,那是極遠的南疆邊陲。
他們出發端州前,我動身去永安侯府,敲響了大門。
下人開了門。
彥清河站在門後,眼下青黑,神色憔悴,是一副山河日漸的頹廢。
見到我,雙眼一亮:「你來了。」
「我找綺羅。」
他神色一僵,眼裡閃過一絲失落,卻還是側身讓我進了門。
綺羅正在收拾行囊,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次瓷瓶,侍女小心提醒她,路途遙遠,新裝要輕便。
她茫然點頭,又放下,然後茫然看著四周。
「綺羅。」
我輕輕喚她。
她緩緩轉頭,怔怔地看著我。
多少年了,我們沒有坐下來好好說說話。
綺羅屏退了眾人,未語先淚流。
她哭著跟我說對不起,有些心裡話,現在不說,以後便沒機會了。
「知意,我很後悔。」
「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我隻是怕……」
「娘從小就把我丟在侯府,沒有人愛我,我做了一輩子奴婢,我受夠了。我喜歡世子,我隻是怕你把他搶走……」
「我也想像你一樣,這樣,世子的心,就永遠在我這裡了……」
她哽咽得厲害,說得斷斷續續。
其實我都知道。
她嫁入侯府,日子過得並不舒坦。
剛開始時,跟彥清河確實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她學著我的穿衣打扮,舉手投足,學著我早晨時讀書背詩,學我的閨秀風範。
但她做了十幾年奴婢,即便樣樣學我,也都是畫虎成犬。
她詩畫平平,跟彥清河沒有共同話題,也融不進京城貴圈。
漸漸地,彥清河對她也就淡了。
她在侯府,隻是一個維系侯府和相府關系的工具,符號。
我靜靜聽著。
給她遞上一塊方巾。
她哭得更兇了。
她說,如果當年她們沒有換回來就好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世,可以安安分分做一輩子奴婢,不會好高騖遠。
綺羅泣不成聲:「小姐,是我錯了。」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曾經也恨她的。
恨她,為什麼我們情同姐妹,一朝身份調轉,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咄咄逼人。
她傷過我的心。
但是,也被彥清河傷了心。
我們半斤八兩。
這些都是她心裡話,憋在心裡許久,沒有人可以訴說。
我聽了許久,等她哭夠後,我也該走了。
走之前,我回頭說:「綺羅,你不用學別人,你就是你。隻有自己的東西,別人才搶不走。」
我出了門,綺羅追了出來。
淚眼婆娑,嘴唇顫了許久:「知意,那年我以為你S了……我真的好後悔,好難過……」
「你還活著,真好……」
我看著她,笑了笑:「嗯,我原諒你了。」
14
安南閉塞,教化落後。
文墨再好,在安南也無人問津。
在那裡,綺羅不用端她的大小姐做派,她會種桑養蠶,紡紗織布。
意外地,她適應得很好。
永安候一家,書生百無一用,生活上反而都要仰仗她。
她很忙,忙得沒時間去計較夫君到底愛誰更多,也不用去琢磨誰誰誰的心思,更不用去拜訪討好哪個高門宅邸。
她在那裡,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在京城,已經進入內閣,當了朝中的朝廷的文書女官,新皇和皇後的左膀右臂。
後來,我收到過綺羅的信。
送信的驛馬,從夏至走到隆冬,走了幾個月才送到我手裡。
她給我講。
安南有水果,香甜軟糯,金燦澄黃,可惜不耐保存,我吃不上。
那裡魚類很多,她發明了各種吃法。
還有四季如春,花開常在,京城看不到這樣的美景。
在哪裡,也沒有人計較她的過去。
我把信放好。
挺好的。
我們一南一北,各有人生。
或許過幾年,皇上想起他們,我們還能再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