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真正的相國千金是綺羅,知意身份擺在那,尊卑有別。他不能冷落真正的相國千金,去討好一個馬奴的奸生女。
隻要想到這,他就不受控制地,說出話並不好聽。
最後,彥清河沉默片刻,冷淡開口:「我走了。」
徐知意沒有抬頭,隻是矮下身,跟府裡的奴婢一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5
婚禮前兩月的初五,是下聘的吉日。
前院很熱鬧,丫鬟僕人們放下手裡的活,跑去前面看熱鬧。
我在房裡靜坐,不動如山。
書案上堆的都是這些日子我收集的江南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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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金陵前,我要好好看完。
這時,一個丫鬟走了過來,低著頭,輕聲說:「未來姑爺送了許多聘禮來,請姑娘去清點。」
一份長長的禮單遞上。
我合上禮單,跟了出去。
院子裡,箱匣一字排開,裡面的東西堆得滿滿當當。
白鶴,琴瑟和鳴。
同心結,夫妻同心。
和合二仙,舉案齊眉。
連玉如意上,雕的都是我喜歡的並蒂雙蓮的圖案。
我伸出手,將那玉如意拿起。
下面壓著一張紅紙,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管家臉色走了過來,臉色一變:「知意姑娘,這都是給綺羅小姐的聘禮。」
我愣了一下,手指僵在半空。
這才看清,下面的紅紙,寫的是綺羅的名字。
剛才叫我來的丫鬟已經不見了。
周遭看熱鬧的下人表情各異。
我立在原地。
看著管家一件件聘禮地點了過去,都是綺羅的。最後,一錠銀元寶,計在了我的名字上。
一錠銀圓,賣斷了十幾年養育恩情。
心髒傳來刺痛。
我苦笑了一下。
頭一回知道,除了難堪,還有尷尬,也能讓人無地自容。
晚上,丫鬟敲響了我的門,相國夫人要叫我去前廳問話。
夫人坐在主位,面色沉沉。
綺羅依偎在她肩上,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原因是她滿腹欣喜地去看自己的聘禮,發現好幾件都碎了,而今天,唯一一個打開禮箱還碰過的人,就是我。
我垂下眼,平靜反駁:「不是我。」
「管家看到的,我隻是摸了一下。」
「碎不了的。」
綺羅從母親懷裡抬頭,她養了多日,已是一副嬌貴的模樣,紅著眼:「知意,你別誤會,我沒有懷疑你,隻是……」
「隻是今日就你一個人碰過……母親不放心,所以……」
我再次強調:「我有沒有弄壞,管家不是全程看著嗎?當場還有許多下人,一一問過就是。」
「怎麼隻問我一個?」
我有些咄咄逼人。
相國夫人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最後,她揮手讓我退下。
我不知她信不信我,但看我的眼神都是失望。
大概是不信的。
最後,她揮了揮手,示意我退下。
然而,這事還沒完。
本是家事,卻不知怎麼傳了出去,滿城皆知。
都說,我被綺羅搶了千金之位,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一個未過門的妾室,弄壞了永安侯府聘禮,無疑是沒把侯府放在眼裡。
沒多久,侯夫人將我叫去府上。
見她之前,彥清河先把我帶到一邊。
無人處,臉色陰沉,斥我 :「徐知意,你怎麼做那麼蠢的事!」
我昂起細脖,倔強回望。
我沒錯,不必自輕自賤。
「你以前什麼都有,還跟她計較那些聘禮做什麼?」
他氣急敗壞,俊秀的臉上寫滿不耐:「我納你為妾,已讓侯府臉面丟盡,如今你又傳出善妒惡名,你要讓我無地自容?」
我隻是冷冷地說:「我沒逼你娶我。」
一直都是他自作主張。
他不就是覺得,我一個馬奴之女,能嫁給他侯府世子當妾室,已經是這輩子能攀到最高的高枝麼?
他便是這樣認為,我非嫁他不可。
彥清河愣了下,語氣更冷:「夠了!」
拂袖轉身:「還有兩個月成親,你安分點。」
「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我目不斜視,越過他,去往內院。
侯府夫人是要訓誡我,她深諳內宅人心魍魎,怕我這個妾室進門後不分尊卑,欺壓正室,所以要給我一個下馬威。
我一聲不吭,也不反駁。
隻一味點頭,像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最後,她說得沒意思了,嘲弄一句:「不愧是馬奴生的,嘴巴啞了嗎?」
我面無表情,懶得解釋,從善如流。
「老夫人說的是,小女受教。」
我無所謂他們說什麼了。
兩個月後,我就走。
6
成親最後一個月,很太平,眨眼就過了。
迎親那天,鑼鼓喧天。
永安侯府世子和相國千金的大婚,尋常不多見,滿街百姓都爭先去看。
綺羅一身大紅嫁衣,頭戴鳳冠,眼睛撲閃撲閃的,臉上滿是新嫁娘的嬌羞。
夫人親手為她蓋上蓋頭,兩人含淚送別。
門前,八抬大轎,彥清河滿面春風。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妝臺前,聽著外頭喜樂齊鳴,響徹長街。
我側耳聽著,聽到鼓樂聲漸行漸遠,這表示,宴清河已經將他的新娘子接走了。
我屋裡隻有一個婆子幫我梳發,外頭停著一頂小轎,準備從侯府後門抬我進去。
我一個妾,是沒資格讓新郎迎親的。
婆子動作粗魯,嘴裡念叨著:“姑娘真是好福氣,能嫁入侯府為妾,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事!」
我讓她出去,我自己梳妝換衣。
她本來就不樂意伺候我,我這麼一說,她便毫不猶豫,放下梳子退了出去。
我對著銅鏡,滿滿疏發,然後,將衣服一件件穿上。
嫁衣下,穿的是素衣便服。
走前,我想拜別養父母。
婆子去請示回來,大聲說:「相國大人和夫人說了,他們不是你身生父母,受不起一跪,姑娘不必拜別。」
「以後別給他們丟臉就是。」
我已經走在回廊上,腳下一頓,定在原地。
我沉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好像有東西在胸腔裡一點點破碎,無聲無息,卻扎得我鮮血淋漓。
「我知道了。」
我轉了方向,自己蓋上蓋頭,鑽進小轎。
綺羅的大婚儀仗很大,經過渭河廊橋時,烏泱泱一群人堵在橋上,走得很慢。
我的小轎,遠遠地,停在河邊。
「萱娘子,我想更衣。」
婆子皺了皺眉,見我一副腹痛難忍的模樣,便點了點頭。
「你小心些,那邊是河。」
「更衣完了,就一會自己上轎。」
婆子不再多看我一眼,搖著扇,跟轎夫一起坐到樹下納涼。
河邊是一處比人還高的芒草。
我早先已在這裡做好準備,探好路。
我快步鑽入芒草。
嫁衣、紅蓋頭、繡鞋,一一脫下,然後丟入河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橋上,沒人注意到我。
半刻鍾後,我已擰著包袱,像尋常民婦一樣,走在路上,混在人群裡。
喜轎往北,是綺羅的榮華富貴。
我往南,是未卜前路。
從此,世上再無徐知意。
7
迎親回程路上,彥清河特意問了隨從:「知意的喜轎出門沒有?」
小廝笑答:「出發了,跟在後面呢。」
彥清河笑了笑。
終於娶到知音了。
以前他就想看知意穿嫁衣的樣子,今日終於得償所願。
他想了想。
有些愧疚。
這些日子他冷落她了。
如今進了侯府大門,就是他的人,到時再哄哄就是。
他和知意,來日方長。
去侯府統共隻有四裡,但儀仗隆重,堵在廊橋,走得有些慢。
彥清河忍不住頻頻回頭,目光越過綺羅的喜轎,看向人群的最後面。
人太多,他看不清。
他又問小廝:「知意的轎子呢?」
小廝恭敬回答:「老夫人吩咐,妾室的喜轎要在少夫人進門後兩時辰後才能進。現在,應該是停在路邊等著了。」
「好。」
彥清河點點頭,不禁催馬兒走得再快些。
府裡高朋滿座。
彥清河將喜新娘迎入府後,拜堂,問神,還有賓客迎來送往。
直到入洞房前,才稍微有些喘息的時間,人也有些醉,腳步輕浮。
此時,他注意到,府裡下人有些慌亂,幾人交頭接耳後,又匆匆離去。
隱隱約約,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心裡猛地一跳,酒意醒了大半。
是知意嗎?
「是夫君嗎?」
隔著門板,綺羅清叫住了他:「是夫君來了嗎?」
喜婆匆匆趕來,笑著提醒:「世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彥清河勉強點頭,卻在喝交杯酒時,手一抖,酒杯哐當一聲摔在桌上,砸醉了茶盞,碎成幾片。
就是這麼一聲,彥清河的心髒狠狠一跳。
綺羅忙說了一句歲歲平安。
然後,給他重新斟了一杯酒。
彥清河沒有接,而是猛然起身,轉身就往外走。
綺羅揪住他袖子,淚眼婆娑:「夫君……」
她知道他想去哪裡。
但新婚夜,他這一步出去,明日,她徐綺羅的名字,就是京城笑柄。
彥清河笑得很牽強:「我隻是去醒醒酒。」
他甩開綺羅的手,腳步虛浮地往西廂走去。
那本來是安置妾室的院子。
房裡,如今,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彥清河臉色一白,抓住一個小廝,厲聲問:「人呢?」
「知意呢!」
小廝跪下,瑟瑟發抖,眼神躲閃:「小的,小的……不知……有什麼事,世子爺,明天再說吧。」
彥清河已經預感不好。
他連問了幾個人,答案都是一樣:“明日再說”。
都瞞著他。
最後,是心腹趕來,並且帶來了一隻湿漉漉的紅繡鞋。
「知意姑娘在半路下了轎。」
「我們在河裡,找到這個。」
彥清河眼前一黑,幾乎站不穩。
「世子!」
有人在叫他。
「夫君!」
綺羅追了出來,看見彥清河瘋了一樣,奔出門去,在門檻處,重重摔了一跤。
然後狼狽爬起,消失在黑夜裡。
紅燈籠高掛,明晃晃地映出他眼角的一點淚光。
彥清河跑了好久,跌跌撞撞,跑到了廊橋下。
夜涼如水,渭河漆黑一片。
他驚飛了一群野鴨,撲稜稜掠過,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四周空蒙。
他的心,也空了。
又疼得厲害。
「知意……」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他給知意做了選擇,他以為,是最好。
殊不知,她也能做選擇。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選了自己想走的路。
8
兩個月後,我趕在秋收前,到了金陵。
鞋子都走破了,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我敲響了崇文書院的大門。
接過推薦信,管事漫不經心地掃了幾眼,隨即合上,搖了搖頭,遞還給我:「走吧,這裡不收你。」
管事說,寫信的褚先生,是朝中吏部尚書的胞弟,兵部多次削減金陵軍費,是慶王政敵。
「崇文書院怎麼敢收你?」
他又看了我的照身貼,眉頭擰得更緊:「馬奴之女,能讀什麼書,還敢稱才女?」
我咬著牙。
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我並不知道褚先生和慶王之間,有彎彎繞繞的朝堂龃龉。
我眼眶一熱,心酸得想掉淚,兩個月的辛苦和委屈差一點就在這一刻爆發。
可我生生忍住。
這裡四顧茫茫,身後沒有父母親朋,禹禹獨行的路上,隻有自己。
什麼都要自己爭取。
徐知意。
你已經爭到金陵了,還怕什麼。
我咬著牙,抬起頭,硬氣道:「師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
「崇文學院建立之初,不就是為了打破學分貴賤,賤民不得入學,不得科舉,不得入仕的陋習嗎?」
「若先生覺得小女學問差,盡管來考。」
我一口氣說完,管事看著我,目瞪口呆。
我深吸了一口氣,正欲轉身離去。
管事突然臉色一變,朝我身後行了個禮。
是慶王妃。
慶王妃已年逾四十,穿著農婦的粗布麻裙,但那身華貴氣度不減,不怒自威,眼神又冷又銳利。
我規矩行禮後退到一邊,低下頭,忐忑不安。
也許,她並非傳言那般,不顧世俗,率性堅勇。
書院,也隻是普通書院。
「說得好。」
慶王妃忽然開口,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絲贊許。
她看向管事,嚴厲道:「我竟不知書院什麼時候多了這些規矩。」
「崇文書院乃教化之地,隻要有心向學,什麼人來不得?」
管事臉色煞白,連連請罪。
慶王妃接過推薦信,一目三行,心情很好:「那老匹夫,倒是給我推薦了個人才。」
她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抬起頭:「眠雲,小女叫顧眠雲。」
眠雲機尚在,未忍負初心。
9
六年時間。
我從書院學生,到學院女夫子。
如今,已是慶王府幕僚,文書女官。
聖上年老,身體江河日下,一紙聖旨,將各地親王召回京伴駕。
我隨王妃回京。
再見宴清河和徐綺羅,是在詩會上。
京城詩風盛行,人人會作詩,姑娘公子們一首拿得出手的詩,能給娘家或夫家爭氣。
京城每半一旬,總會有些詩會。
王妃剛回京,便躍躍欲試,辦了一場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