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聖賢書,卻連自己母親都不肯認,又豈是君子所為。
“我與你父親已和離,不會再管你。”
我將東西都收好,不再看他們。
在雨珠堪堪落下時撐開傘。
靈雲真人說得沒錯,今日果真會下雨。
至於身後淋雨的那對父子,與我再無幹系。
8
夫子說,我是學堂進步最快的人。
Advertisement
一年時間就從丁班晉升到甲班。
除了學習,也聽到些‘朝中大事’。
班長是吏部侍郎之女。
她說日後我們學成畢業,有機會去宜荷公主手下辦事。
我問:“那能見公主,能跟她說話嗎?”
她笑道:“若你能力出眾,公主說不定還會讓你當官,領月俸呢。”
我對公主的崇拜與敬仰更上一層樓。
她如此胸懷寬廣,博學高潔。
我愈發用功讀書,課後常找夫子求教。
寅時起,亥時歇。
明明睡得比在晏家還晚,每天卻精神得不行。
從前蒼白無血色的臉紅潤了幾分。
隻是那眼底的青黑還在。
向靈雲真人討了張護肝明目的方子。
她打趣道:“你如此刻苦,難道日後要考狀元不成?”
我含蓄一笑。
狀元沒想過,隻想腳踏實地讀好書。
唯有盡我所能,才不辜負宜荷公主為世間女子爭取的機會。
女子為官。
這四個字能讓多少囿於後宅的女子看見曙光。
文字與書籍,能掃開蒙在腦中的那一層霧。
就如當初我用三個銅板換來的和離書。
我不認得字。
那男子遞給我說:“有了這個,你就是自由之身。”
我撫過墨跡暈染的字。
竟有熱淚盈眶。
9
沒想到靈雲真人的戲言竟也成真。
公主發話:“古來朝堂科舉取士,如今我們宜荷書院亦可效仿,考核優劣,頭名的狀元本宮厚賞。”
夫子復述時,班上沸騰。
“到時公主會來書院嗎?”
夫子點頭。
“公主的賞賜是金銀還是田地啊?”
夫子微笑。
“我爹說公主簡在帝心,那書院的狀元是不是也有機會面聖啊。”
夫子未置一語。
我聽著那些遙不可及的話,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我就要,見到公主了!
盡管我刻苦求學,但與那些自幼浸泡在詩書禮樂間的貴女仍是天壤之別。
人貴有自知之明。
狀元的名頭不敢想,若能見到公主已是心滿意足。
考核那天,雲淡風輕。
一隊駿馬健僕至書院,華麗的轎輦緩緩而來。
輕紗隔絕視線,我有些遺憾。
將心思收回,落在考卷上。
試卷的考題讓我一怔。
除了四書五經的句子外。
許多大題,都與民生相關。
旱災水患,衣食物價,商賈匠工。
涉類廣而雜。
足足考了三天。
我思考得久,寫得也慢。
是最後一個交卷。
離開書院時大腦仿佛被掏空,渾渾噩噩,氣若遊絲,隻想趕緊躺床上睡一覺。
可偏偏,又遇到晏安和晏玉璋。
晏安一臉復雜:“阿蒲,原來你一直在這裡。”
10
晏玉璋掙開他的手,急急跑來抱緊我的大腿。
說他們父子倆這些日子睡不好,也吃不好。
“爹夜裡受涼犯風寒,現在都沒好利索。”
晏安身形單薄站在後頭。
時不時低咳幾聲。
他夜裡睡覺很愛翻身,又易夢魘驚醒。
往常我都會適時為他掖好被褥,遞上溫水。
看他緊蹙的眉頭平緩,才能安心睡下。
我掰開玉璋的手。
淡淡道:“遵聽醫囑,好好吃藥吧。”
見我冷淡,晏安上前,臉上有些難過。
說我離開後,他很焦急。
書局本來就忙。
晏玉璋在學堂也不像往常省心,不是與同窗鬧矛盾,就是跟夫子頂嘴。
還時常跟新請的婆子吵架。
一時間晏安焦頭爛額,又遇風寒加身。
病一好,他就打點城門守衛,留意我的去向。
終於,他知道我住在玄貞觀。
還在隔壁的宜荷書院上學。
晏安低聲:
“阿蒲,我跟璋兒都很想你,從前都是為夫不對,家中諸事都是你在打理,我不該忽視你的辛勞。”
他眼神誠懇。
雖然年近三十,那幅皮囊依舊白淨清秀。
這麼多年,晏安第一次向我賠罪低頭。
晏玉璋也老老實實向我認錯。
“娘,我錯了,是我好面子又虛榮,沒有顧及到您的感受,讓您傷心。”
晏安拿出屜子裡的桐花餃子。
溫柔道:“這是我和璋兒一起做的,你不是最愛吃嗎,請娘子品嘗。”
11
晏安笑起來會露出虎牙,眼裡柔情似水,其實很好看。
我看著整整齊齊的桐花餃子。
有些心酸。
桐花價賤,所以我才常吃。
可我愛的從來不是桐花。
晏安對我,應也如此。
隻是因為我好用,對他任與任求,才來找我。
其實我和桐花並沒有區別。
我看著晏安。
淡淡道:“我以為上次已經說得很清楚。
“書上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晏安,你隻愛你自己,又憑什麼來要我的愛。”
晏安的笑意凝在臉上。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隱隱帶著哭腔。
“陳阿蒲!”
林音一瘸一拐走出書院,臉上有些汙跡。
那個向來驕傲的小姑娘錦衣髒兮兮的。
像隻在泥地裡打滾的小花貓。
我走近蹲在她面前,輕拭她臉上的髒汙。
“怎麼了?”
她眼裡包著的淚落下,委屈巴巴。
“書院沒人,我好害怕。
“我還摔倒,可疼可疼了。”
我把她背起來。
溫柔道:“不怕不怕,我帶你回家。”
經過晏家父子身邊時。
晏玉璋牽住我衣擺。
低聲喚著:“阿娘。”
隻有在他蹣跚學步時,才會如此依賴眷戀的喚我。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了。
我沒停下腳步。
從他們眼前走過。
12
回城的路不好走。
我怕摔著背上的林音,走得很慢。
“我聽到他叫你阿娘,那是你丈夫和兒子嗎?
“你為什麼沒跟他們一起回家?
“他們為什麼會同意你上學?”
林音闲不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我從書院出來後就有些疲憊。
現下腦瓜子嗡嗡的,夜風一吹,終於不耐煩。
說了重話:“想回家就安靜些!”
林音身子一顫,沒了聲音。
天色越來越黑。
我感覺背上的林音一抖一抖,抱我抱得越來越緊。
才反應過來。
她在害怕。
所以才一直想跟我說話。
過了很久,怯怯的聲音響起。
“對不起。
“你不要拋下我,好不好?”
我心底一軟。
開始回答她的問題。
“那是我的丈夫和兒子。
“我們已經和離。”
她沉默很久。
突然低聲:“要是我阿娘,也和你一樣...就好了。”
林音是寧遠伯之女,生母早逝,繼母對她亦疼寵。
吃穿用度皆奢貴。
可我想起她被華服摩擦出的紅痕。
還有今夜被人遺留在書院。
進城時,天已黑透。
一人騎快馬至跟前。
話裡急切:“阿音!”
他下馬,急急將林音抱入懷。
她邊哭邊含糊說著:“你終於來了!”
終於見到林音口中薄情寡義的父親。
我忍不住提醒:
“林音年弱,難免有下人怠慢,還望伯爺多上心。”
男人黑衣勁裝,懷中的林音止住哭聲。
她弱弱開口:“這是我阿兄。”
他滿面絡腮胡,看不出年齡。
夜色又暗,落在他那雙幽深的眼。
直直望著我。
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開口,聲音低沉:
“多謝姑娘。”
13
次日,林音照常來學堂。
她將我喚至門外。
“阿兄說,讓我好好跟你道謝。”
一個軒昂偉岸的男子站在門口。
他眉如刀削,眼神銳利,五官硬朗。
林音湊近我偷偷道:
“阿兄終於舍得刮那扎人的胡子。
“我是得好好謝謝你。”
她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
被男子的眼神掃過,心裡一頓,又想起昨夜的尷尬。
林音跟晏玉璋一般大,她的兄長對我來說也跟晚輩差不多。
想到這,心裡的不自在蕩然無存。
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
“林音和我是同窗,不必特意拘著她來道謝。”
他拱手向我行禮:
“在下林钺,日後若遇難處,可去西北大營尋我。”
然後翻身上馬。
風姿颯爽,幹脆利落。
林音和我說:
“昨夜阿兄回府將我院裡的下人都換了。
“還與父親吵了一架。
“其實我也想和阿兄一起住,可祖母對我很是疼愛,有些舍不得她。”
林钺和寧遠伯關系不睦,早早就分府別過。
林音口中的兄長,十五歲從軍,二十歲成為京中最年輕的都指揮使。
“可惜我阿兄婚事坎坷。
“自幼定的娃娃親,女方雙親接連去世,出孝後一場風寒人也沒了。
“於是我阿兄耽擱到現在。”
林音一臉憂愁。
“若他娶妻,我有了嫂子,祖母也就放心他照顧我了。”
勳貴豪門的私事太復雜。
我隻能安慰林音:
“你兄長氣宇軒昂,一定能早日給你娶個嫂子回家。”
林音抿著唇沒說話,偷偷覷了眼我。
她沒告訴我。
林钺此人,在京中名聲不好,心狠手辣。
對朝中同僚,前日可稱兄道弟,抄起家來六親不認。
加上他與父親斷絕關系,視若仇敵。
向來重孝道的人家怎敢將女兒嫁他,都怕惹一身黑。
14
書院考核結果出來了,狀元是吏部侍郎之女。
她自幼有才女之名,奪得頭籌當之無愧。
聽說她得公主召見,得了許多賞賜,惹人豔羨。
我同樣也很羨慕。
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公主。
去向夫子請教考卷試題時。
夫子溫柔笑道:“阿蒲,明日便不用來學院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次日,一輛馬車停在玄貞觀。
夫子拉著我上車。
我忐忑問她:“您要帶我去哪啊?”
她含笑,隻說到了便知。
當馬車停在雕欄玉砌的公主府,我有些震驚。
當我行過禮,見到雍容華貴的公主時,大腦仍似卡殼了一般。
聽說公主年近四十,可瞧著竟跟二十出頭一般。
她聲如珠玉落盤:
“陳阿蒲,你的題答得很好,足見為民之心。
“你可願來公主府當差?”
夫子拉了下怔愣的我。
我急急點頭。
公主又問:“你可有表字?”
我:“沒,沒有。”
腿在抖,聲音還結巴。
明明心心念念的公主就在眼前,真恨自己不爭氣!
公主笑出聲,以手抵著額頭。
目光細細的打量過我。
“見青如何,陳見青。”
我俯首謝恩。
“見青,謝過公主。”
隨夫子回程時,我仍有些茫然。
明明狀元不是我,可為何公主卻要我入府當差。
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人。
便問夫子。
她望著我的目光有些悠遠:
“見青,正因你足夠普通,足夠渺小,才能被那些和你一樣的人看見。”
又突然笑起來:
“更何況你心底善良,勤奮好學,這些日子你的進步最快。
“你是最合適的人。”
我看著夫子鬢邊的白霜。
鄭重行禮。
“謝夫子教誨。”
明日起,我便出師了。
15
在公主府,我的身份有些怪異。
既不是侍女,也不是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