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驍成親第七年,他白月光回來了。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霍畫師熬了粥、烙了餅。
他說,孟姑娘千裡迢迢來投奔他,他所做皆是地主之誼。
後來,他又在生辰時把我喜歡許久卻又舍不得買的發釵送給孟姑娘。
他說,孟姑娘喜歡就送了,等下次生辰再補給我。
這一次,一向溫吞的我摔了碗筷,掀了桌子。
「霍驍,我們和離吧。」
霍驍不解,再開口時語氣裡滿是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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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喬,你到底在無理取鬧什麼?就因為一支發釵,你就要同我和離?」
「嗯,就因為一支發釵。」
1
三個月前的某天清晨。
我在河邊洗衣服時,隔壁宋大娘著急忙慌跑來找我。
「南喬!你家霍相公在碼頭接了一個姑娘,瞧那模樣挺像七年前孟府那位小姐。」
「哎喲!我的傻南喬啊,你還洗什麼衣服呀!還不趕緊回家守住自己的位置!」
錘打衣服的手頓了頓。
聽到孟府二字的時候,我有片刻的失神。
腦海裡浮出許多令人窒息的瞬間。
「哎喲!衣服!衣服被衝走了!」
宋大娘粗大的嗓門把我的思緒喚回。
深藍色的粗布衣衫被河水衝得鼓鼓的。
我下意識往水裡踩去,明明是夏日,可河水依舊冰涼刺骨。
粗糙的雙手盡可能的往前伸。
昨日砍柴劃破的地方在涼水的衝刷下鑽心的疼。
即便如此我也沒能抓住遠去的衣衫。
抓住的,隻有冰涼徹骨的河水。
手掌攤開,卻連河水也沒有了。
宋大娘站在後面,緊緊拽著我的胳膊。
「南喬!你瘋啦!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衫而已!衝走了再做一件就行了!你……」
她數落的話在我轉身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你怎麼哭了?」
我本想說自己沒哭。
可張嘴時,喉嚨卻啞得發不出聲。
眼淚就像七年前的那個晚上,斷線珍珠似的往下墜。
怎麼擦也擦不完。
宋大娘見狀,忙支吾道:
「南喬,你也別多想,許是我看走眼了呢。」
我低頭看了眼湿透了的裙擺,用力吸了吸鼻子,再努力擠出一抹笑。
「宋大娘,我沒事。我隻是心疼那些衣服。你回去吧。」
宋大娘嘆氣,離開了。
我提著空籃子往家的方向走。
晨光落在肩頭,。
回頭看,水面早已恢復平靜,波光粼粼。
我安慰自己。
興許真的是宋大娘看走眼了呢?
2
夏季是栀子盛開的季節,可濃鬱的栀子花香裡卻摻雜著一股香蔥過油後的香味。
肚子不爭氣的咕咕響。
推開門,我把空籃子放在院中的架子上。
看了眼石桌子上熱氣騰騰的白粥,沒忍住捧著碗吸溜了一口。
燙得我舌頭差點打結。
我一邊哈氣,一邊笑著對廚房裡忙碌的身影喊。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相公居然洗手作羹湯了。就是粥太燙了,下次可以用缸子裡的水涼一下。」
霍驍轉身看向我,眉頭微蹙。
「以後莫要叫我相公。」
大概是不擅長燒火做飯的緣故,霍驍白皙的臉上多了幾道灰塵。
即便他說著和平時一樣疏離的話,但卻讓我莫名覺得今天的他比往日更有親和力。
我隨手捻起盤子裡的餅子,往嘴裡塞。
餅子糊了,有點苦。
但我沒有吐。
因為這是霍驍同我成親七年,第一次為我下廚。
我鼓著腮幫子,和他嘴貧。
「好的,相公。」
霍驍卻驟然變了臉色。
以往他對我也很冷淡,但從來不會像今天這樣嚴肅。
他盯著我,卻又像是透過我看向我身後。
「南喬,不要叫我相公。」
我咽下餅子,剛想問他今日怎麼了?
身後就傳來一道春雨般溫潤的聲音。
「霍哥哥,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麼還是學不會對南喬好?其實你就像當年對我一樣對南喬好就好啦。當年你做得那般好,怎麼如今卻做不來了?」
孟晚棠從我身邊經過,挽著霍驍的胳膊。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七年的光陰未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還是和當初一樣,明豔動人,端莊美好。
原來宋大娘沒有看錯。
剛才回來的路上,是我在自欺欺人。
門口被我故意忽視掉的畫著茉莉花的油紙傘。
挪了位置的栀子花。
以及剛種下的茉莉。
種在原本屬於栀子花的位置上。
隻是我習慣裝傻,所以看見了也假裝沒看見。
以為這樣就能和以往一樣蒙混過關。
霍驍手裡的筷子在盤子裡翻來覆去,他把烙得最好的那塊餅子夾起來遞給孟晚棠。
又從身後拿出一碗涼好的粥遞給孟晚棠。
做完一切後,他忽然開口。
「她和你不一樣。」
誰?
我看著那碗涼好的粥,想起自己剛才被燙得吐舌頭的畫面。
又想起以前每一次熬好粥都會貼心的幫霍驍涼好。
他以前是霍府唯一的少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我給不了他權勢和地位。
所以我就在小事上找補。
我一直以為霍驍都不知道我做的一切。
可現在我明白了,他都知道。
他也學會了。
隻是不為我而學。
因為我和孟晚棠不一樣。
孟晚棠是孟府千金,和他門當戶對,天作佳偶。
我是孟府曾經的婢女,出身卑微,卻還心思惡毒。
當年為了嫁他不惜作踐自己的名聲,也要拉他下地獄。
3
夜裡,霍驍同我講孟晚棠和她夫君和離了。
孟府的人和她夫君都不允。
她是偷逃出來的。
眼下無處可去。
他破天荒的為了白天冷落我的態度給我道歉。
他說答應我,以後要和我好好過日子。
但條件是不要讓我當著孟晚棠的面叫他相公。
「晚棠剛經歷了那樣的事,我怕她受到刺激。」
我安靜的聽著。
直到他不說話,眼裡帶著希冀看著我。
我知道他在期待什麼。
一個人不會突然轉變的。
要麼是有求於人。
要麼就是做了虧心事。
很顯然,霍驍是前者。
他想收留孟晚棠,可他卻洗不來衣,做不來飯。
他放下身段好言好語和我商量,無非就是覺得我傻,聽他的話。
哄一哄,明天就能把孟晚棠那一份吃食也做好,把孟晚棠的衣裳也漿洗幹淨。
我是傻,但有些事我也能看明白。
「所以你打算收留她?」
4
月色清明,我看見霍驍說起孟晚棠時眼裡的溫柔。
就像當初的霍小郎君一般,惹人心動。
他沉默片刻,又道:「她一個女子我若不留她,她該去何處?南喬,晚棠以前是你的主子,孟家對你有恩情,你應該大度。況且她隻是暫住,待孟老爺松口後,她便回去了。」
我其實不太明白霍驍的話。
宋大娘說過,男女之情裡沒有大度,隻有自私。
能做到大度的人,那便是準備放手的人。
我扭頭,看著晾在架子上的衣衫,想起中午的事。
霍驍把我最好的衣服找出來讓孟晚棠換上。
說是孟晚棠在來的路上淋了雨,身上的衣服打湿了,她身子嬌弱,容易受風寒。
我伸手拉住從我身邊經過的霍驍。
嗓音委屈:「霍驍,我的衣服也湿了。」
「江陵今日無雨,你怎麼弄湿的?」
「衣服被衝走了就衝走了。你去撿什麼?自作自受,愚昧至極!」
一旁的孟晚棠拉住霍驍。
「你怎麼能這樣對南喬說話?南喬小時候生過病,腦子不靈光,你也是知道的。做事愚昧也是有原因的......」
霍驍打斷孟晚棠的話,他先是誇孟晚棠大氣得體。
隨後說不用管我,我能照顧好自己。
是的,我能照顧好自己。
於是轉身回房間換了身衣服,繼續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想到這裡,我再看霍驍的時候,那種心髒生病亂跳的感覺沒有了。
我想,我或許可以做到大度。
於是我點頭。
答應孟晚棠住下來。
我知道,即便是我不同意。
孟晚棠仍舊會住下來。
霍驍從來不是一個會卑微到來徵求我同意的人。
得到我同意後,霍驍卻沒有我想象中那樣開心。
他沉默的看了我好久。
我沒有像以前一樣,雙眼含著星光回應他的目光。
轉身背過他,很快入了夢。
5
翌日,我賣完霍驍的字畫回家的路上,總能聽見這樣的話。
「聽說朝廷在翻查霍府當年的案子,現如今孟小姐也回來了,莫不是要沉冤昭雪了?」
「如果真翻案了,南喬怎麼辦?霍畫師還認她做妻嗎?」
「難說,雖說這幾年南喬確實是以真心待霍畫師,可當年那件醜事確實毀人名聲啊。要我說,我若是霍畫師,我定不會讓一個傻子當妻子。孟小姐如今也準備同夫家和離了,重登輝煌,再與昔日心上人續前緣,豈不是一樁美談?誰還會在乎一個傻子的感受?」
我跟在這些人的身後聽了一路。
最後還是宋大娘聽不下去了,撂了擔子。
把今日沒賣完的豆腐,一把糊在說話最難聽的那人的臉上。
那人被豆腐燙得嗷嗷叫。
宋大娘扯著嗓子破口大罵。
「別人家的事關你們屁事,吃飽了沒事幹,一天淨會學狗叫!叫得還難聽!」
「李二狗,你媳婦前幾天半夜從張屠夫家後門出來的事,要不要我明天賣豆腐的時候幫你宣傳宣傳?」
李二狗閉了嘴,為了堵住宋大娘的嘴,還把擔子裡的雞蛋強塞給宋大娘。
宋大娘轉身就把雞蛋送給我。
「南喬,別聽他們狗叫。日子還得自己過。過不下去就來找大娘,大娘教你磨豆腐。」
「好。」
我跟著宋大娘去了她家。
把李二狗給的雞蛋全部用來烙了餅子。
宋大娘看著香噴噴的雞蛋蔥油餅,笑得合不攏嘴。
「哎喲!誰說我們南喬傻的,傻子才做不出來這麼香的餅子!」
說著她拿起一塊餅子,一邊吃一邊八卦的看向我。
「南喬,你怎麼把雞蛋都打了,以往有點好東西你都要拿回家給你家霍相公?」
我被宋大娘說的有點臉紅,支支吾吾道。
「我不想拿回家給孟晚棠吃。」
「宋大娘,以後我都來你這裡吃飯好不好?我不白吃,我帶糧食來,給你做好吃的。行不?」
「那怎麼行,萬一你家霍相公拿著婚書去官府告我拐他媳婦,我可咋整!」
聽到婚書二字,我搖頭笑了。
「我們沒有婚書。」
「沒有婚書!那好!以後想來我家盡管來,大娘這裡隨時歡迎你。下次我讓我幹兒子也過來嘗嘗你的手藝!」
從未聽過宋大娘還有一個幹兒子。
6
當天晚上,我就看見了宋大娘口中的幹兒子。
回到家,霍驍和孟晚棠坐在院子裡。
一看到我踏進院子,霍驍臉色瞬間就沉下來了。
他摔了桌子上的杯子。
滿臉慍怒。
「你今天去哪裡了?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我看了眼地上的杯子,沒撿。
「怎麼了?」
霍驍頓了一下,開口時故意壓低聲音。
「昨晚不是說好了嗎?留晚棠在家,你今日怎麼不回來做飯?」
哦,原來是家裡沒人做飯。
我把背簍放在一旁,轉身去廚房走了一圈。
霍驍跟在身後吩咐,「晚棠昨日受了涼,今日有些風寒,你燉隻雞給她喝。」
「雞在後院。」
「什麼意思?你讓我自己去S?」
我迎上他疑惑和不可置信的眼神,「不然呢?我答應讓她住下來,可沒答應給她洗衣做飯。霍驍,這裡是我家,一磚一瓦都是我拾掇出來的,我現在不是孟府的下人了,我沒有義務為孟晚棠洗衣做飯。當然,我也不是不能做,除非她像以前一樣給我工錢。」
霍驍臉色徹底陰暗下來,他說我不可理喻,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然後提著刀子轉身去了後院。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他連一隻雞毛都沒抓到。
自己還弄得滿身泥。
他根本就做不來這些。
他成天隻會舞文弄墨,畫點山水圖換錢。
可他又拉不下臉面,每次都是我背著他的山水圖跋山涉水去鎮上賣。
霍驍作畫的本領確實很高,他的畫作每次都能被人瘋搶。
直到有一次,因為生意太好,惹怒了隔壁書鋪的掌櫃。
掌櫃認出了這些字畫都出自霍驍的手,於是當眾揭穿。
當年霍家抄家,霍驍因為他爹用免S金牌護了一條性命,可一日沒有沉冤昭雪,他就是一日的戴罪之身。
沒人願意花銀子去買一個罪人的畫作。
我的小攤被人掀翻,辛辛苦苦採的草藥也被人踐踏。
若不是那日有一個獵戶大哥出手相助,我不知還得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
後來霍驍的畫賣不出去了。
但為了不刺激他,我依舊背著他的畫作出門。
賣不出去的畫,都被我藏在山腳的破廟了。
每一次我都在廟裡跪很久。
祈禱有朝一日,霍驍的畫能光明正大的面對世人。
霍驍認為這個家是靠他的畫作撐起來的,所以他認為自己有權利對我呼來喝去。
孟晚棠也如此。
她把錢袋子扔在我手裡,語氣高傲。
「南喬,我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霍哥哥是你的夫,夫唱婦隨,你難道不應該聽她的嗎?」
我看著手裡的錢袋子,轉身拿了一把最鋒利的刀,走向後院。
有錢不賺才是真傻子。
經過孟晚棠身邊的時候,我笑著說。
「孟小姐說夫唱婦隨,那為何你夫君要抬妾和你平起平坐的時候,你不夫唱婦隨了呢?」
「還有當年,霍驍是你的未婚夫,為何霍府出事後,你扔下未婚夫,自己去追求榮華富貴了呢?你所謂的夫唱婦隨都被狗吃了嗎?」
孟晚棠臉色很難看,可她又沒辦法去找霍驍告我的狀。
當年的事,一直都是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道刺。
7
我去了後院,進了雞圈。
不過須臾,我就抓到了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