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壞人很多,可也有好人在無聲無息地挽救著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
我們就這樣平安地到達了警局。
因為我能清楚地報出家庭地址,很快就給登記上了。
但小寶不同。
他好像還沒學會說話,一路上除了喊過姐姐之外,其餘時候都沒開過口。
急了就垂著腦袋啃手指,什麼線索都沒有。
負責詢問的許警官嘆了口氣:「大的好處理,小的可怎麼辦?」
男孩懵懂地望著我,黑葡萄般湿漉漉的大眼睛裡顯露出迷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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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告訴我這時候不應該吭聲,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回家,其餘的事隻會拖累我回家的腳步。
於是我瞪了瞪他,朝許警官說道:「叔叔,麻煩你送我們倆一塊回去吧,如果有了關於他家裡的消息,可以讓他家人來我家接走。」
算了,都帶到這裡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為了避免更多孩子遭遇毒手,我向許警官描述了那個人販子的相關信息。
他看我說得條理清晰很是驚訝。
「小朋友,你記得這麼清楚啊?」
「因為差一點點,我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我捏緊拳頭低垂下眉眼,努力藏住眼底的恨意。
7
我們一路回到了在梧桐縣的家。
站在貼著福字的大門前,我忽然有些近鄉情怯。
——如果加上前一世,我應該有十多年沒見到爸爸媽媽了吧。
鼓起勇氣一擰,卻發現門是緊閉著的,把手上還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隔壁的鄰居聽到動靜探出頭來看:「誰啊?那家人回鄉下探親去咯,都沒回來呢。」
是了,這時候他們應該還在我失蹤的地方反復徘徊不停地找。
根據姐姐的描述,媽媽站在馬路上舉著我的照片看到行人就會去問,哪怕最後瘋了,也會到處抓著人問:
「你見過我的小女兒嗎?她臉圓圓眼睛大大的,個子就這麼點,我可想她啦。」
爸爸顧不上剛有起色的生意,花白的頭發掉了一把又一把,睡覺都在火車站口,就怕哪天我回來了卻錯過了。
在我失蹤的第三年,媽媽承受不住痛苦撒手人寰,同年的十一月,爸爸躺在病床上側過頭不肯看姐姐,咽氣前仍在重復著:
「一定要找到妹妹,帶你妹妹回家……」
一年裡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親人,姐姐泣不成聲。
堂叔趁機霸佔了我們家的房子,大雪天將姐姐趕了出去。
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暴露出本性。
天色已晚,我卻等不及過夜,片刻不曾停歇回到鄉下的老家。
多年後,我時常慶幸著,還好及時趕了回來。
鄉間小路泥濘,凌晨三四點大多都滅了燈入睡,隻有一處還亮著。
剛下車,我站在青磚石鋪就的牆壁外,清晰地聽見了那令人恨之入骨的聲音。
「大哥,我打探到一門路子能找回侄女,就是需要一萬塊打點,交了就能幫你找到人!」
爸爸苦笑了一聲:「阿登,大哥真沒騙你,要是有一萬塊咱都不會猶豫。」
這時候的萬元戶全縣都沒幾個,他去哪能拿出來?
「錢不夠可以把廠子賣了,再找鄉親們借一借,不就湊夠了?」
偽善的堂叔故作擔憂道:「我聽說有的拐子還會把孩子打斷手腳,讓他們去乞討哩。」
「你們也不想讓小侄女淪落到這種地步吧,越晚風險越大。」
賣完人騙錢,真是好算計!
聽到這裡,我頓時氣得咬牙切齒,猛拍著門大喊道:
「爸,媽,別信他!」
8
數雙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沉重得讓人邁不開步伐。
我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親人,彌補起記憶中的空白。
真好,真好。
爸媽的身影還是彩色的,不是掛在牆上冰冷不動的黑白。
下一秒,我便落入媽媽溫暖的懷抱。
她將我緊緊擁住,不停地嗚咽著,幾乎是泣不成聲。
淚水沒一會兒就打湿了我的頭頂。
「珠珠,我的幺兒,你去哪了……」
媽媽的眼睛腫得不行,這些天估計都在以淚洗面。
爸爸的頭發還沒全白,卻也生出了縷縷銀絲,在昏暗光線下十分刺眼。
「你為什麼瞎跑?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他走近,略帶怒意高高揚起手掌。
我還以為爸爸要揍我一頓出氣,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最後那雙手卻輕輕落下,撫在我頭頂,好似在確認這是否真實。
素來一臉嚴肅的爸爸此時聲音哽咽顫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隻是短短十幾日,他們的背影仿佛佝偻了不少。
一路繃緊的情緒也在此刻從心頭湧出,我將所有的酸澀與害怕咽下喉嚨,換成了一句:
「幺兒回家了。」
窮其一生,重來一世,我終於回家了。
9
幾米開外站著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
她稚嫩的面容此時還沒有被愧疚壓垮,有的隻是對我的擔憂與不安。
我跑過去拉起她的手,輕聲喚道:「姐姐。」
「哇——」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聲,抽噎著說,「對不起,珠珠,我不應該松開你的手自己先走的。」
「不怪姐姐,這跟你沒有關系。」
這句話我欠了姐姐太久。
我看向某個躡手躡腳想悄悄離開的人影,直接貼臉開大:
「堂叔就沒有什麼話要說嗎?不說,侄女可就要替你說了。」
「呵呵。」男人停住腳,訕訕笑著道,「珠珠能回來可是大喜事,二叔這不是準備去拿個火盆給你驅驅邪嘛……」
爸媽緩過神來,聽到我的語氣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歪了歪頭,故作出天真無邪的表情:「那為什麼堂叔會跟拐子坐一塊呀?還說要把珠珠賣到大山裡去。」
堂叔那張憨厚的面龐頓時變得青紫交加,企圖用大嗓門來掩蓋心虛:「你個小丫頭片子胡說什麼呢?!咋給叔潑髒水啊。」
他扯了扯爸爸的袖子:「大哥,你可要評評理,我這些天可是為了你們跑上跑下的,沒一句怨言。」
爸爸一時半會沒吱聲,他盯著堂叔,似是不敢想象掏心掏肺對待的弟弟會把自己女兒賣掉。
「這……」媽媽也看了看我,蹲下來細問道,「珠珠,是不是你看錯了呀?」
「沒有。」我一字一句道,「堂叔還說,他想把姐姐也賣掉,這樣爸爸媽媽就可以替他養孩子了。」
小孩子自己可想不出這些話來。
話音剛落,爸爸的臉就黑成了鍋底,猛地一拳砸到堂叔臉上,揪住其衣領口子將人高高拎了起來。
「畢登,我這些年對你不差吧?有吃的沒少你一口,當年你說要上高中,家裡沒錢,我二話不說輟學供你讀書。」
「可你呢?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堂叔個子矮小,如何打得過人高馬大的爸爸,他呸了一口血沫,雙眼露出怨毒神色。
「誰稀罕你施舍的那一口,再說了,是你自己讀不下去,關我什麼事。」
實際上爸爸當年的成績要比他好不少。
見狀他也懶得再裝下去,紛紛吐槽出所有的不滿,包括但不限於借錢的事。
說著說著還激動了起來:「你就應該爛在泥地裡!憑什麼你能發財?這種好事應該輪到我畢登才對。」
「還有這倆臭丫頭,哪裡比得過我兒子鐵柱半分?你們寧願給她們買房都不給鐵柱買。」
我媽氣得不行,衝上去又給了他兩個大嘴巴子,甚至還爆了粗口:「你兒子關我們 p 事!我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
就在這時,屋內突然傳出一道蒼老的聲音:
「——夠了。」
10
是鮮少露面的奶奶。
她牽著睡眼蒙眬的堂弟鐵柱走了出來,對爸爸呵斥道:「老大,若不是你不願意借他錢,阿登也不至於去借貸,他不過是犯了些小錯,你下如此重手做什麼?!」
「還是說,為了這兩個小丫頭片子,你連唯一的兄弟都不要了!」
小錯?
給我聽笑了,想說些什麼卻被姐姐拉住。
她朝我搖搖頭,小聲嘀咕:「奶奶可兇啦,頂嘴要打人的。」
爸爸很失望,他停下動作,冷冷道:「他要賣的是我的女兒!您的親孫女!」
這哪是兄弟,分明是仇人。
「女娃娃又不能傳宗接代。」奶奶撇撇嘴,挪動著小腳要過去扶起堂叔,「賣了便賣了,你倆要是生不出男孩,養鐵柱也成。」
鐵柱也跟著拍手:「賣掉壞丫頭,全都是我的嘍。」
這一看便是知情者。
老一輩的重男輕女能理解,但是到這種程度的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而且……
明明爸爸才是奶奶的孩子,為何她會如此偏頗堂叔?
大約是覺得有人撐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堂叔頂著張豬頭臉冷哼了一聲:「收不到一萬塊錢,我是不會再認你這個大哥的。」
平日裡爸爸很在乎家人,所以他才有恃無恐罷了。
媽媽似乎也覺得爸爸會耳根子軟,撂下一句狠話抱起我和姐姐就往外走:
「畢揚,你要是原諒他,就自己過去吧!」
「誰稀罕當你大哥。」
我爸急得跺腳追了上來:「媳婦,咱一塊回家。」
出來後,他們才發現安安靜靜坐在門口石頭上的小寶。
「這是哪家的娃?咋這麼晚了還在外邊。」
「忘了說了。」我拍了拍腦門,解釋道,「爸,媽,這是小寶,大概需要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
男孩白淨的小臉上露出一個腼腆的笑,目光一直緊隨著我不肯挪開。
11
回到縣城裡的家後,我把和小寶一路上的遭遇避重就輕說了出來。
但他們如何不知道,兩個還沒到懂事年紀的孩子,想要逃出人販子魔爪需要經歷多少磨難。
媽媽心疼不已,頓時又紅了眼眶:「我可憐的幺兒。」
我笨拙地拿紙巾給媽媽擦淚:「珠珠沒事,小寶可以暫時留下嗎?」
爸爸媽媽會不會覺得我自作主張呢?畢竟多一張嘴家裡的支出便要多一筆。
但他們沒有,反而誇我做得好。
「珠珠是善良的好孩子,爸爸媽媽很開心。」
在失去我的那段時間裡,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我能歸家團圓。
「相信小寶的父母也在等著他能快點回去。」爸爸摸了摸我的頭,一錘定音,「這段時間就讓小寶在咱家先住著,留意留意附近有沒有誰家丟了孩子。」
就連姐姐也說:「我會帶好弟弟妹妹的。」
因為經歷過同樣的痛苦,所以他們也希望可以為其他破碎的家庭撐起一把傘。
略盡一份綿薄之力,就能幫助更多的孩子回家。
看著全力支持我的家人,我的身心仿佛被溫水包裹住,同時也更痛恨害了我們全家的始作俑者。
這年頭沒人不痛恨拐子,我把堂叔和拐子合作的消息放出去,就有不少丟了孩子的父母找過來,將堂叔暴打了一頓,質問他把孩子賣哪去了。
一開始堂叔還不承認,後面全招了個幹淨,居然還真有幾個是他負責牽線。
村裡多少都會沾點親戚關系,眾人恨毒了他,堂叔名聲也臭了,天天有人去給他屋子砸臭雞蛋爛葉子,牆都被鑿爛了。
還有人去找村長希望能把他趕走,生怕自家孩子哪天也遭了毒手。
被趕出村的堂叔隻能跪在我家門口,哀求爸爸收留他。
「大哥我錯了,你就原諒弟弟吧!」
爸爸打開門,又狠狠揍了他一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