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浮於表面,一個藏於內裡。
陸輕雲有孕八個月時,我被叫到了慈安堂。
那位老菩薩笑眯眯的握著我手,關切道:「你這孩子,瞧著也不像個身子嬌弱了,怎的就到如今還沒有生育呢?」
我隻笑:「大抵是緣分還未到吧。」
她搖頭,有些惋惜的模樣。
「還是要早些打算,免得臨老了,像我老婆子一般孤苦無依,連個繞膝承歡的樂趣都沒有,令窈,你說是不是?」
我想了想,答道:「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想必看顧婉姐兒也是乏力,若是老太太想,便將婉姐兒要來,想必老爺也不會不答允的。」
她抬眼看我,眸光中帶了些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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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姐兒,便是養在膝下能有什麼樂趣?還是養個哥兒好,日後長大成家立業了,若是有人欺凌我老婆子,他也好替我做做主,你說是不是?」
我垂首沉默,不知該如何應答。
卻聽見她又道:「隻是這孩子若是有個母親,便同我不親了。最好是孤苦無依,又出身尊貴的,方能成就一番大業。」
「我老婆子孤寡半生,鮮少見骨肉親情。」她嘆了口氣,「若是有朝一日能體會一二,想必也會成全旁人的一番孝道。」
「令窈聰慧,該明白我老婆子的意思。」
有個可怕的想法從腦中冒出來,我頭皮一緊。
抬起頭,正巧對上那雙渾濁的眼,隻覺得脊背生寒。
這些詞句被織成一張大網,密不透風的罩在宋府上空。
我這般的蝼蟻,自然是不能逃脫的。
我思量片刻,躬身叩首。
「令窈明白。」
9
陸輕雲生產那日,宋家找來了京中手藝最好的穩婆。
其中的張巧手,更是老太太以厚禮請來的。
人人都道老夫人慈母心腸,這般心疼兒媳生產之苦。
她也假惺惺的抹了幾滴淚,又將我派去了陸輕雲院中。
面上說,是讓我看顧一二。
可實則……
我進產房時,陸輕雲早已經破了水。
滿屋子的丫鬟進進出出,血腥氣從內閣彌漫出來。
似乎是孩子太大,有些生不下來。
陸輕雲早已痛得暈了過去。
幾個接生婆忙前忙後,仍舊束手無策。
張巧手嘆了口氣:「不成了。」
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抄起一把剪刀,我心中大驚。
我雖未曾生育過,可我曉得,那剪刀是用來拓寬產道的。
一剪子下去,再大的孩兒也能順利產下。
隻是那生產的婦人,輕則患上下紅之症,重則喪命當場。
眼見著那把剪子就要伸進被子,我低喝一聲:「你做什麼!」
張巧手被嚇了一跳,打量了我一眼才道:「如今大人已經不成了,自然該保小的。」
「小娘既已經為人婦,便該曉得,這生產之事生S隻隔一線,我是穩婆,自該是保活著的那個。」
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幾個穩婆鴉雀無聲。
「便是要選,也得主家來選,你算個什麼東西,敢來做宋家的主?」
張巧手欲言又止,又怕落人話柄,便隻得知會個小丫頭出去問詢。
「去問問老夫人,保大還是保小。」
那丫頭腳步倒快,不多時便回來了。
「老爺問是個哥兒還是姐兒,若是哥兒,便保小,若是姐兒,便保大。」
那孩子半截身子已經出來了。
張巧手將那屁股墩翻開一看,面上帶了幾分喜色。
「是個哥兒。」
小丫頭又急匆匆的出去稟告了。
張巧手也不再猶豫,抄起剪刀便要剪。
我伸手便給了她一巴掌,張巧手猝不及防摔在了地上。
那剪刀扎破了她的手,血流了一地。
「小娘,你做什麼?」
我不理會她,隻同眾人道:「你們該曉得,這榻上的不是旁人,那可是陸家的姑娘,太師府的嫡長女,那是千寵萬愛長大的。」
「若是母子俱保,太師府少不了你們的好處,可若是母損子存,你們該曉得是什麼後果的。」
幾個婆子面面相覷,不再猶豫,上前接生起來。
說來也怪,那孩子方才在張巧手手中怎麼都出不來。
可如今被我嚇了一嚇,幾個婆子忙活了一陣,竟順暢的出來了。
嬰孩的啼哭響徹整間屋子,不多時,眾人聞聲而來。
宋清淮瞧著自己的嫡子笑得合不攏嘴。
而身後的老太太連連稱好,又讓人包了賞銀給穩婆,似乎十分高興的模樣。
可那眼底的冷冽,卻叫人打了個寒顫。
10
陸輕雲平安產子,宋府眾人都喜氣洋洋。
連陸家人也敢來參加外孫的滿月宴,唯獨隻有我被罰了禁足。
老太太說,我見了產房血腥,不宜走動。
可我曉得,並非如此。
隻不過是因為我打亂了她的計劃,並未讓那產婆得逞。
從前或者我還對她心存幾分幻想,可那日在產房中,我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為何從前陸輕雲剛有身孕時,流水一樣的補品被送進她院中。
明白了為何那張巧手二話不說便要保小。
更明白了,那日生產時,陸輕雲喝下的參湯中為何會有安魂散。
她想要的結果,是陸輕雲誕下一個嫡子,然後因此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
又或者在那日,徹底S在榻上。
那個小小的孩子便能為她所用,成為她牽制庶子的一個工具。
隻可惜,這一切都被我毀了。
她自然是恨我的。
滿月宴的第二日夜裡,陸輕雲來了我院中。
不知是養育嬰孩辛苦,又或是產後虛空,她瞧著虛弱了不少。
遠沒有從前那般頤指氣使的模樣。
「你為何要救我?」
她隻問了這一句,便不再說話。
我想了想,笑了:「那你又為何要救青小娘?」
我一早便曉得,青小娘並未S去。
第二日一早,便在陸輕雲的安排下,喬裝出府了。
那日陸輕雲雖憤恨,但更多的是對宋清淮。
而對於這個自小便服侍自己的青小娘,她是下不去手的。
我早說過,她瞧著唬人,可實際上則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陸輕雲愣了一瞬,竟是彎唇笑了。
「你曉得青萍當時是怎麼成為小娘的嗎?」
我挑眉看她。
「那時我懷了婉姐兒,宋清淮無處消解,夜裡便摸到了青萍榻上。那時她才十四歲,就這般被糟蹋了。」
「說起來,是我對她不住,早知道宋清淮是個禽獸,我便該將他栓牢些。」
「她不過是個小姑娘,哪裡就懂什麼情啊愛的了,瞧著宋清淮寵她兩日便飄上天了,可這般的寵愛,是會引火燒身的。」
「我年少時瞎了眼,下嫁給了宋清淮,如今已經無法脫身。可是青萍還小,我已經連累她身染淤泥,自是不願意她在這爛泥裡過上半輩子的。」
我靜靜看了她半晌,驚覺,從前她那些膚淺粗狂竟都是裝出來的。
太師府的嫡女,哪裡會是那般模樣?
陸輕雲轉頭看我:「那你呢,你又為何要救我?」
「婉姐兒還小,若是沒了娘親,會過的很辛苦。」
陸輕雲怔住了,半晌後才啞聲道:「……多謝。」
謝什麼呢?
我並非是個心懷慈悲的大善人。
可我也不願瞧見一個母親,在生產之際被人害S。
即便在這幽深庭院裡,我們曾針鋒相對。
可我們這些女子,有的是宋清淮的盤中餐。
有的是宋清淮的磨刀石。
但更多的,是被揉捏在泥地裡的螞蟻。
這世道,待女子何其艱難。
11
得罪老夫人後,她再未曾喚我去慈安堂。
我雖心中不安,卻也曉得,她暫時還不會將母親如何,畢竟日後還指望著以此拿捏我。
宋清淮得了嫡子,如今也鮮少來我們這些妾室房中了。
每日裡便窩在主院,逗弄孩子,眼瞧著主君與主母的關系似乎和緩了許多。
可我分明瞧見,無人之處陸輕雲眼底流露出的那絲厭惡。
陸輕雲實在是很會裝。
每日請安時,依舊是一副粗淺張狂的模樣。
我福至心靈,突然明白,原來從前我被宋清淮納進府時,她為何會如此鬧騰。
不過是因為老太太面慈心狠,看不慣她出身顯赫,所有與她交好的人,都明裡暗裡會受些磋磨。
於是,她為了讓眾人好過些,也為了讓旁人少些防備,便演了這出戲。
但這戲臺子,也搭不了太久了。
庭哥兒五個月大時,宋家出了事兒。
原來是有人打著宋家的旗號在外放印子錢,卻不想出了事兒, 告到了官府。
宋清淮雖躋身翰林院,可到底不算什麼高官。
如今官府的文書一下,他便嚇破了膽。
追根接地查下去,竟查出放印子錢的那人, 是老夫人母家的侄子。
宋清淮生了大氣,當然不是因為顧惜那些百姓的性命。
而是因為,他這青雲路才剛開始,若是因此事而受影響, 豈不是無妄之災?
他本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又被陸輕雲吹了兩天枕頭風。
幾天後,趁著夜色, 便將老夫人送到了宿州的庵堂。
說是老夫人年邁體虛,想要清修, 可府中人人都曉得, 老夫人是被灌了安神湯才送去的。
直到確定老夫人房中的人都打發幹淨後, 宋清淮才終於松了口氣。
又過了幾個月,彼時庭哥兒已經會說會笑了。
宿州來了消息。
說是庵堂苦寒, 老夫人又無人伺候,已然過身了。
陸輕雲逗弄著孩子,隨意囑咐下人:「既是S了,便按從前喪事的禮儀去辦吧。」
「隻是別忘了知會老爺一聲, 好歹是嫡母呢,沒得叫旁人議論我們宋家刻薄寡恩。」
那小廝點頭稱是。
陸輕雲遞過來一樣東西,那是一張契紙。
從前抄家時,我們謝家的女眷都已經沒為官奴, 自然是有賣身契的。
可如今, 陸輕雲將我與阿娘都洗成了良籍。
從前阿娘費盡金銀都做不到的事,陸家輕而易舉地就做到了。
「多謝。」
陸輕雲輕輕搖頭:「是我要多謝你。」
「令窈,出府好好過日子去吧。」
「這逼仄的庭院裡, 有我一個就夠了。」
12
宋清淮不知是心虛,還是受了寒。
不到三日便已經病得起不來床,陸輕雲也並未耽擱。
一波一波的大夫入府診脈,可誰也都瞧出個根本來。
畢竟,這壓根就不是病。
是毒。
從前我剛進宋府時, 宋清淮為示恩寵, 送過我一串相思子手串。
那手串顆顆鮮紅如血,煞是好看。
宋清淮眉心微皺,眼底的厭倦不言而喻:「她最是聒噪,我才懶得見。」
「而我」更不會曉得, 那串手串,少了一顆。
那顆相思子被我磨成粉末,摻進了宋清淮的日常飲食中。
就像是我剛入府時, 宋清淮灌我喝下的那杯酒。
那酒裡摻了安魂散,叫我失了身子。
而如今的飯食裡,摻了相思子。
叫宋清淮丟了命。
也罷, 誰叫我就是這麼一個睚眦必報的毒婦呢?
就當是, 我送給陸輕雲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我出府那日, 恰逢宋清淮發喪。
滿府肅穆的白,落在我眼裡像是喜氣的紅。
馬車駛離宋府時,內堂傳來悲悽的哭聲。
那是陸輕雲的聲音。
我曉得, 從今天起,她新生了。
而謝家阿窈,也重獲自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