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那年,阿娘匆匆將我塞進了宋家做表姑娘。
老太太允我,待我及笄幫我尋個好人家嫁出去。
我本以為遇上了好人家,能就此安穩。
可奈何一日宴飲酒醉,表兄摸上了我的床榻。
被捉奸在床時,素來賢淑的表嫂砸了茶盞,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暗嘆家門不幸。
唯獨素日風光霽月的表兄,不慌不忙的攏著褻衣,一臉餍足。
隔日,一頂小轎從偏門抬入。
表嫂變主母,表兄變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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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成了人人唾棄的小娘。
1
宋清淮很喜歡我。
無非是因為,相較於府中的美貌婢女,我多了分才氣,相較於那些世家小姐,又少了分傲氣。
因此,自從將我納入後院,他日日後宿在我院中。
今日亦是如此。
主院的人已經來喚過三回了。
我輕聲勸道:「老爺,今日該去夫人房裡了。」
宋清淮眉心微皺,眼底的厭倦不言而喻:「她最是聒噪,我才懶得見。」
我伸手撫平那打結的眉心,軟著腰肢坐到他懷中。
「夫人想必是有要緊事兒吧,否則也不會如此。」
「婉姐兒年幼,思念父親也是有的,老爺還是去看看吧。」
宋清淮神色松動些許:「若不是看在婉姐兒的份上,我才懶得去。」
我眉眼含笑的替他更衣:「是是是,老爺最是慈愛了,也怪不得孩子惦記。」
燭火瑩瑩,他俯下身捏了捏我頰邊的軟肉,勾唇調笑:「若說孩子,我還是最想要你生的。令窈貌美,生的孩子必定也玉雪可愛。」
我含羞低頭不語,宋清淮一時情動,又要湊上來。
廊下候著的人終於敲了第四次門,宋清淮眉心緊蹙。
萬般不耐,卻也隻能跟著那僕婦走了。
畢竟夫人陸輕雲出身百年簪纓世家,最鼎盛時,祖上甚至出過太師。
這等清貴世家,即便是下嫁到了宋家,也是不能輕易折辱的。
宋清淮心中比誰都清楚,才不得不對這位正妻恭敬些。
可陸輕雲出身高貴,自小也是金尊玉貴的養大的,心中的傲氣隻多不少。
嫁與宋清淮也不過是一時被色相所迷,卻不曾想這風光霽月的才子實則最風流,自成婚以來不知惹了多少樁風月。
如今後宅又多了個我,她自然是心有不滿的。
憤懑堆積多日,已經到了噴薄欲出的時候了。
此刻如此急切的尋宋清淮,指不定是因為什麼。
果然,不過半個時辰,宋清淮便又回來了。
外頭風雪大,他沾了一身,好不狼狽。
他眉眼微皺,眼底有怒意翻騰。
可我不問,隻溫柔細致的替他脫了大氅,又換了幹淨的褻襪。
宋清淮這才開口:「你可知她喚我去是為了什麼?」
「她竟說自己心口疼,要我幫她瞧瞧。府裡又不是沒有大夫,竟還叫我冒著風雪跑了一趟,簡直是不知所謂!」
「夫人從不輕易抱病喊痛的,想來是真病了吧。」
宋清淮冷笑:「我去時,她房中的葉子牌還未來得及收起來呢。哪裡像是真病了,我瞧著倒像是裝的,好端端的,竟也學會這些狐媚伎倆了。」
他一臉不屑,似乎是忘記了,半月前府中的春小娘夜半生疾,也曾喚他去過。
隻不過,一個是嬌娆嫵媚的妾室,一個是年華老去的發妻,自然是不同的。
陸輕雲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好容易學來的撒嬌賣痴,在宋清淮眼中竟成了狐媚伎倆。
男人,向來如此。
我不再多話,盛了碗溫熱的百合羹遞到他手中。
卻被宋清淮拽住了手腕,他湊在我頸間喟嘆。
「令窈啊令窈,若是她能有你一半的溫柔和順,便好了。」
男人素來是喜歡這樣的。
他們創造出來的眾多形容女子的美好詞句:溫婉,柔順,恭儉,良善,不過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徵服欲。
我心中有吐意翻騰,卻面上不顯。
芙蓉帳垂下時,我嬌嗔出聲:「那老爺,日後可不能去其他姐姐房中了。」
溫柔小意雖得人心,但適時的驕橫,在男人眼裡也會變成撒嬌的情趣。
宋清淮湊在我頸間輕笑,眼底遍布欲色。
我曉得,我很好的取悅了他。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馴服?
2
抄家那年,我剛滿十四。
朝廷的衙兵封了府門,查封的查封,抓人的抓人。
府裡滿了十四的男丁都被判了流放,女眷不是淪為官妓,便是沒為官奴。
阿娘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又拖了許多人,才暗中將我送到了瓜州投靠故人。
瓜州宋府的老夫人是阿娘從前的舊相識,如今家道中落,阿娘無人可求,便隻能將我硬塞到宋家。
宋老太太是個念佛之人,心腸便格外軟些。
她心疼我年少遭難,又憐惜我品貌俱佳,便允諾我,讓我以表姑娘的名義暫居宋府,隻待我及笄便替我尋個好人家。
雖寄人籬下,但好在表兄德厚流光,表嫂溫柔敦厚。
我便也稍稍少了些倉惶,安心住下,隻盼著能真如老太太所言,尋個穩當妥帖的夫婿,安安穩穩從宋家嫁出去。
卻未曾想到,有一日竟出了事。
那夜府中設宴,遍邀京中貴女,老太太憐惜我年少失孤,便縱著我同那些姑娘多喝了幾杯。
卻不曾想,醒來時,表兄竟在我的榻上。
老夫人背過身,哭得心都要嘔出來,直嘆家門不幸。
而表嫂氣得摔了個茶盞,便拂袖而去。
唯獨素日風光霽月的表兄,不慌不忙的攏著褻衣,一臉餍足。
那雙眼在我身上遊走片刻,方才慢條斯理的開口:
「既然誤了表妹清白,那便收房吧。」
一切已成定局,我反抗不了。
如若不嫁給宋清淮,我便隻能包了頭發上山做姑子,又或是三尺白綾了結了自己。
我雖不願做小,卻也還想好好活著。
於是,隔日,一頂小轎從偏門抬入。
表嫂變主母,表兄變夫婿。
而我,成了宋家的小娘。
自此被幽閉在這大宅院中,做臺階下任人揉捏的一隻蝼蟻。
可即便是陷身泥潭,我也還是想搏一搏。
謝家阿窈,貴女出身。
是不甘於隻做一個曲意逢迎的妾的。
3
第二日給陸輕雲請安時,她面色不善。
眾人面面相覷,若有若無的打量著我的神色。
昨夜宋清淮拋下夫人來我院中的事,已經在府中傳遍了。
可偏偏他是與陸輕雲吵了一架,自己來我房中的,並不是我去喚的。
因此陸輕雲雖心中不快,卻也發作不得。
直到——她看見了我頭上那隻攢珠釵。
那是半月前,宋清淮在一位胡商手中花高價買來的。
南珠本不是什麼名貴之物。
奇就奇在,那釵子上的南珠顆顆瑩潤,如月光般柔和,不是尋常南珠所能比擬的。
贈與我時,他曾言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阿窈瞧一瞧,這南珠像不像……」
最後我自然是羞紅了臉。
如今,我卻堂而皇之地將這珠釵戴在頭上。
不為旁的,隻因為,我想瞧一瞧陸輕雲發怒的模樣。
「令小娘如今也學會恃寵而驕了嗎?這珠釵如此名貴,夫人都未曾有,你卻蠱惑老爺為你買來,豈非是狐媚惑主?」
說這話的,是青小娘。
她本是陸輕雲的陪嫁侍女,陸輕雲有孕期間為了固寵,便將她抬了姨娘。
主僕一脈,她自然是向著主子的。
陸輕雲眉眼未動,今日倒是比平日沉得住氣些。
我仰起頭,笑得坦蕩肆意:「老爺說我戴著好看,我便戴了,怎的,夫人也喜歡嗎?」
「如若不然,我同老爺說道說道,讓老爺也為眾位姐妹添置一隻?」
話說到一半,我呀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些什麼。
「不過,老爺說我年輕貌美,戴這珠釵是錦上添花。若是換了旁人,該是什麼呢?」
「東施效顰?還是邯郸學步?」
眾人皆是一驚,誰都沒想到,素日裡低眉順眼的我,會當眾給陸輕雲難堪。
「放肆!」陸輕雲大怒,氣得耳墜子都玎珰作響。
高門貴女果真是不同,登時便有兩個僕婦衝上來將我摁住。
連扇了好幾個耳光,直到我臉頰紅腫,發髻松散,連那隻攢珠釵也落到地上砸的稀碎,她方才停手。
陸輕雲捏住我的下巴,猶不解恨的模樣。
「施令窈,你也是官家女出身,不想卻學得如此狐媚手段。素日裡勾搭蠱惑主君便也罷了,如今竟還踩到我頭上來了,你有幾條命跟我鬥?」
陸輕雲果真是出身太高太好,未曾嘗過什麼人間疾苦,所以才這般天真。
雖瞧著唬人,可實在是個空架子。
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我低頭吐了口血沫子,再仰起頭時,已經換了副面孔。
依舊是她看慣了的,柔弱不堪,委曲求全的可憐模樣。
「夫人說的是,奴婢哪敢與夫人爭些什麼?不過是想在這府裡討口剩飯吃……」
陸輕雲愕然,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我便已經被人從地上拉起。
是宋清淮。
他又驚又怒,目光落到我紅腫的臉上,便又惱了三分。
陸輕雲雖有些懼意,卻也梗著脖子道:「是她不敬在先,我不過是小懲大誡罷了!」
我靠在宋清淮懷中,眉眼含淚,嘴角帶血,皙白如玉的皓腕卻還在夠那隻釵。
「可惜了這珠釵……都是令窈不好……」
男人素來隻相信自己看見的,旁人的話又算的了什麼?
她越蠻橫,我便越嬌柔。
陸輕雲不會知道,她所秉持的矜貴自重,會成為宋清淮疼惜我的根本。
果然,宋清淮眼中的憐惜又多了兩分。
這多出的兩分憐惜,在觸及到陸輕雲時,足以彌漫成滔天的怒火。
「陸氏生性善妒,罰抄女戒十遍,禁足三日!」
我被攔腰抱起,離開主院時,恰好瞧見陸輕雲跌坐在地,滿臉的不可置信。
她不會明白,在這不大不小的宅院裡,男人才是唯一的主宰。
出身世家又如何?滿門簪纓又如何?
隻要宋清淮想,他便可以磋磨任何一個女人。
夫便是這般,他不必比你高貴,也不必比你聰慧,哪怕出身不高才氣不顯,也可以輕易將你撕碎。
當天夜裡,聽聞陸輕雲發了好大的脾氣。
下人來稟告時,宋清淮眼皮都未曾抬起。
我照常服侍他睡下,吹了燈。
有人輕叩窗棂,遞上一瓶藥酒。
那婆子聲音如同鬼魅一般:「小娘事情辦的好,這是老太太賞的藥酒。」
「隻不過,老太太說,您若是想早些見到母親,這後宅之事上,還得再加把勁。」
我冷哼一聲,唇邊溢出兩個字。
「不急。」
我這舉家之仇,豈能急在一時?
4
陸輕雲禁足的第二日,對牌鑰匙便被宋清淮收了回來。
主母犯錯,可這後宅還是需要有人當家做主的。
宋清淮想了許久,府中姬妾眾多,並非沒有得他心意的。
可她們不是通房丫鬟出身,便是外頭買來的良妾,自然是管不了這府中的大小事務的。
於是還是將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主母無德,這管家鑰匙還是交給阿窈吧。」
我曉得他並不是真的看重我,我在他眼裡,不過是個生得略好些,又柔順恭敬的賬房。
管家這種事,管好了那是本分,可若是管不好,便落下了話柄。
陸輕雲從前管家時刻薄寡恩,雷厲風行,雖在奴才口中落下了不少口實,可她出身尊貴,到底誰也不敢真的宣之於口。
可我,並沒有這份能耐。
這趟渾水,我也不願摻和。
「我年幼失孤,未曾學過什麼管家事務,唯恐誤了家中差事,惹得老爺不快。」
「老太太精神矍鑠,從前夫人未過門時,這家中大小事務也都是她老人家在料理,老爺不妨將這鑰匙交給老太太?」
宋清淮思索了一瞬,擺了擺手。
「也罷,你既讓賢,便還是叫母親管家吧。」
自此,那串對牌鑰匙便被送去了慈安堂。
第二日請安後,老夫人單獨將我留了下來。
她端坐高位,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
樂呵呵的將那隻她素日戴著的镯子褪到我腕間:「阿窈啊,我就曉得,你是最乖順懂事的。」
「隻可惜,運氣不好,竟落得個做妾的地步,哎……」
說著,便又要落淚的摸樣。
我退開兩步遠,恭恭敬敬的叩首。
口中吐出的詞句既和婉又謙卑:「老太太出此言?令窈年少遇難,若不是您慈悲心腸肯收留令窈,我早不知S多少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