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以後,爹娘給護國寺撒了無數銀錢。
隻為求我,婆婆慈愛,子女聽話,夫妻恩愛。
可是我看這佛,好像也不太靈驗。
「願下一世,與吾妻再續前緣。」
裴景洲虔誠地許下心願。
我也合住雙手,閉上眼睛。
唯願隻做爹娘女兒。
不做妻子,不做母親。
「裴郎~
「裴郎,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裴景洲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佛像後閃身而出的年輕女子。
我也迅速睜開眼,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
這女人約莫二十出頭。
穿著一件青色長衣,腰上系了一根墨綠色腰帶。
越發顯得腰肢細軟,盈盈一握。
她的皮膚很白,五官雖然寡淡,一雙眼睛卻生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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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眸清澈,宛若秋水。
這人,長得有些面熟……
素來淡漠的裴景洲喘著粗氣,眼眶迅速泛紅。
他嘴唇顫抖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
「寧兒,是你嗎?
「我佛慈悲,讓你神魂與我相見。」
我震驚得後退兩步,寶珠更是「嗖」一聲蹿到我背後:
「鬼啊!小姐別怕,我保護你!」
柳雅寧嚶嚀一聲撲倒在裴景洲懷中:
「裴郎,是我!
「我回來了,我沒死!!!」
12
裴景洲性子淡然,頗有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靜。
這樣又哭又叫的模樣,我從未想過可以在他身上瞧見。
他瘋狂地親吻著柳雅寧的臉,因為激動而涕淚橫流。
「是你,寧兒,真的是你!
「你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麼過的嗎,我生不如死!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恨不得就這麼隨你去了!
「你好狠的心啊,寧兒!」
他掐住柳雅寧的肩膀,咆哮完又不管不顧地吻住她。
最後,兩人深情相擁,恨不得將對方揉進自己骨血裡。
「寧兒,我不許你再離開我!」
玉姐兒和鴻哥兒早已看呆,兩人瞪著眼張著嘴,仿佛被人點住了穴道。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裴景洲,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
震驚,憤怒,心酸,茫然……
素來機靈的寶珠,也是一副我是誰,我在哪的恍惚模樣。
過了半晌,柳雅寧和裴景洲的情緒總算是平靜了一些。
裴景洲牽著她的手走到兩個孩子面前:
「玉姐兒,鴻哥兒,這是你們親娘。」
柳雅寧蹲下身將他們摟進懷中:
「我可憐的兒!娘回來了,再也沒人能欺負你們了!」
玉姐兒率先大喊一聲:
「娘親!」
一家四口抱在一塊,再次哭成一團。
我和寶珠呆立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13
「小姐,咱們還要看他們哭多久?」
寶珠撓撓頭,有些尷尬地問我。
「你是不是也得去哭一個,該喊她什麼?先夫人?」
柳雅寧此時終於看見我了。
裴景洲手足無措地拉著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和她開口介紹我。
「寧兒,這,這位是——」
是了半天,也沒將我的身份說出口。
我從來不知,自己是這般令人難以啟齒之人。
寶珠雙手叉腰,瞪著柳雅寧:
「我家小姐是裴侯爺明媒正娶的妻子,現如今的侯府夫人!」
話音剛落,柳雅寧雙眼一白昏倒在地。
裴景洲又驚又怒,揮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寶珠臉上。
「賤人!雅寧要是死了,我讓你陪葬!
「還不快去叫大夫!」
寶珠跟了我十五年,我從來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
我蹲下身,扶起被打得滾落在地的寶珠,氣得全身發抖。
寶珠捂住臉,迅速爬起身來到柳雅寧身邊:
「奴婢會醫術,馬上替先夫人診治。」
這丫頭,是怕裴景洲遷怒於我。
我握緊拳頭,第一次對裴景洲產生了恨意。
14
年少慕艾。
剛成婚時,我也曾對裴府的生活有過期待。
裴景洲風姿過人,相貌英俊。
原本就是京中無數女子的深閨夢裡人。
現在,這樣的男人成了我夫君,我的第一個男人。
喜歡上他,是無比自然的一件事情。
直到一次同床,他喊了我寧兒。
夢碎了,我也醒了。
我曾瘋狂地羨慕嫉妒柳雅寧。
恨不得死去的,是我自己。
到如今,我已經不敢再奢望裴景洲愛我。
可他至少,應該給我應有的尊重。
「先夫人隻是太激動暈過去了,並無大礙。」
寶珠用手掐住柳雅寧人中,按壓兩下後,柳雅寧便悠悠轉醒。
她睜開眼睛,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裴侯爺既然已經娶妻,我就不打擾了。
「祝侯爺夫妻和睦,兒孫滿堂。」
說完她掙扎著站起身就要走。
裴景洲哪裡肯,死死箍住她的腰:
「寧兒,你這是要我的命!」
兩個孩子也一人抱住柳雅寧一條腿,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娘親,別走!別拋下我們!」
15
裴景洲帶著柳雅寧和兩個孩子,匆匆回府。
馬車擁擠,他給我和寶珠留下一匹馬。
脾氣和炸藥桶一樣的寶珠,這次罕見地沒說話也沒暴怒。
她隻是用力皺著眉,每隔片刻就抬頭悄悄看我一眼。
「小姐,我好像把錯脈了。」
我腦中亂糟糟的,都沒聽清她說了什麼:
「什麼脈?」
寶珠緊張地左右看了一眼,隨即趴在我耳邊,聲若蚊蚋:
「先夫人懷孕了,應該有兩個月左右。」
我猛然站直身體:
「你說什麼!」
柳雅寧原本是柳祭酒之女,出身清貴。
她在十六歲那年嫁於裴景洲為妻。
成婚以後,第二年便生下一對龍鳳胎。
後來她在一次和裴景洲遊湖時,意外落水身亡。
她死的第二年,柳祭酒在當差時出了錯,被聖上貶到廣西。
路途遙遠,柳祭酒年歲已大,就這麼死在了半路上。
到廣西後,柳夫人水土不服,纏綿病榻,在去年也離世了。
柳家還有個兒子在廣西,每年都要寫信給裴景洲哭窮討錢。
柳雅寧既然已經懷孕,為什麼不去投奔兄長,反而來找裴景洲?
她為什麼孤身一人前來,她現在的夫君呢?
16
帶著重重疑問,我和寶珠騎馬回到裴府。
一路上,府裡的下人都用同情又好奇的眼神打量著我。
不少下人是新買的,估計都不認得柳雅寧。
內宅管門的方媽媽蹿到我身邊,小聲匯報:
「夫人,侯爺抱著一個女人進正房啦!」
竟然還是一路抱進去的,難怪他們都那樣看我。
我加快腳步,裙擺翻飛,三兩步就跨進正房。
老夫人手捻佛珠,垂著眼神色莫名。
裴景洲和柳雅寧坐在左側,眼眶泛紅。
兩個孩子不在,應該是被嬤嬤們帶下去休息了。
看到我,老夫人掀起眼皮,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清瑤回來了,坐吧。」
在柳雅寧哭哭啼啼的敘述中,我大致聽明白了事情經過。
柳雅寧說她意外落水以後,被一個繡娘所救。
繡娘家貧,又無子女,於是認她當幹女兒。
她落水傷到心肺,失去記憶。
直到去年繡娘因病離世,她過分悲痛,不小心昏倒磕破了頭。
誰知,就是這麼一磕,她竟然恢復了記憶。
她立刻收拾好行囊,回府尋找裴景洲。
她找到門房,門房說裴景洲去護國寺上香祈福。
所以才有了山上那一幕重逢。
裴景洲聽得心疼不已,我則是疑竇叢生。
按照柳雅寧所說,這五年她守身如玉,隻安心在院中繡花。
那她這孩子,是誰的?
17
「秉侯爺,桃源居已經收拾妥當了。」
丫鬟進來行禮稟報,柳雅寧捂住嘴,雙眸含淚:
「裴郎,我以為,我以為那院子——」
裴景洲柔情似水地盯著她:
「傻姑娘,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給別人。」
桃源居是柳雅寧生前住的院子。
院子裡種滿了桃花。
一到春天,落英繽紛,宛若仙境。
「既然院子已經打理好,就先下去休息吧。
「具體事宜,明日再說。」
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揮著手下逐客令。
裴景洲殷切地扶著柳雅寧出門。
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我一眼。
寶珠一言難盡地盯著他:
「小姐,今天晚上的霞光,是綠色的。
「不但照亮了侯爺,也照亮了你。」
這沒規矩的丫頭。
我橫她一眼,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接下來的事情,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18
裴景洲宿在了桃源居。
聽說,晚上叫了四次水。
寶珠氣得上蹿下跳,罵了一早上奸夫淫婦。
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的。
可心髒隻是淺淺抽動一下,便迅速恢復了平靜。
裴景洲和我行房事時,素來克制。
他說君子慎獨,自當少欲。
卻原來,這一切都隻是因為,我不是柳雅寧。
我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一飲而盡:
「寶珠,去配點藥。」
寶珠「嗖」一聲蹿到我身前,雙眼放光:
「小姐,你想毒死她?」
我輕輕拍了下她的頭:
「去配安胎藥,想辦法讓柳雅寧喝下去。」
寶珠猛然直起身,用力抓著我的手,嘴唇因為激動而不停顫抖:
「小姐,你,你,你——」
我仰頭朝著她笑,直到笑出眼淚:
「寶珠,你想回家嗎?
「回我們自己的家。」
19
桃源居的陳設煥然一新。
進門處是兩個一人高的官窯青花瓷落地花瓶。
這一對瓶子,我沒記錯的話原本應該是放在裴景洲書房中的。
原本空蕩蕩的博古架上擺滿了珍奇古玩。
上頭那一株七尺高的紅色珊瑚,看著十分面熟。
金絲楠木案幾、大紫檀雕螭案、蜀錦屏風,還有名人字畫。
這些,都是爹娘精心為我準備的嫁妝。
裴景洲竟然,私自開了我的庫房!
心口的怒氣一陣陣往上翻湧。
手上一陣吃痛,我側身一看。
寶珠氣得渾身發抖,正用吃奶的勁用力攥緊我的手。
見她這樣,我反而冷靜了下來。
「妹妹來了?」
柳雅寧見到我,依舊沒骨頭一樣靠在貴妃榻上。
她微微坐起身,露出脖子上一大片紅痕。
「妹妹見諒,昨晚實在是累著了。」
她抬抬手,讓丫鬟給我奉上一杯茶。
「這是裴郎昨天拿來的明前龍井,聽說是貢品呢,你快嘗嘗~
「裴郎也真是,什麼好東西都眼巴巴地拿來給我,也不怕人家笑話他。」
柳雅寧捂著嘴嬌笑完,又伸手去摸頭頂的和田玉鳳簪。
她抬著手,袖子落下,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腕。
上頭,一隻翠綠色的翡翠手镯正散發著幽幽綠光。
裴景洲真是搞笑。
用我的嫁妝,送其他女人,算是怎麼回事?
20
這就是裴景洲心心念念的柳雅寧?
書香門第,出身高貴。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柳雅寧?
見我一直盯著她不說話,柳雅寧斂起笑坐直身體。
「妹妹怎麼不喝這茶?是不是喝不慣?
「哦對,聽說妹妹家是經商出身,自然用不得貢品。
「沒關系,妹妹多來我這裡喝幾次茶就行。
「以後啊,還需要咱們姐妹一同伺候好裴郎才是。」
舉手投足間,一股風塵味。
字字句句,都是在挑撥和炫耀。
和大宅門中整日拈酸吃醋的小妾姨娘,沒有任何區別。
我突然就失去了和她說話的興致。
裴景洲的眼光,當真不怎麼樣。
我的沉默讓柳雅寧有些不自在。
她做作地揉了兩把腰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十指纖細,上面連一個繭子都沒有。
這絕不是一雙常年刺繡的手。
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帶著寶珠起身告辭。
柳雅寧十分愕然:
「妹妹這就走了?」
再不走,我怕寶珠忍不住動手打人。
21
成婚以後,裴府規矩十分嚴苛。
婆母管著家,不願意讓我出門。
除了逢年過節,我基本沒什麼機會回娘家。
我不願意爹娘兄長替我擔心,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