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之前,我把門鎖好,才放心地上了床。
身體雖然年輕了,心還是老了,每天天剛黑,就犯困。
到半夜,我突然被驚醒了。
伸手不見的漆黑裡,我聽見有人在喘息。
然後慢慢地爬上了我的床,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拼命掙扎,一時間記憶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玉米地,那天晚上也是一樣的黑,沒有月亮。
我被吳二狗拖了進去,他像條野狗一樣在我身上又舔又聞,撕扯我的衣服,我不斷地掙扎,他狠狠兩巴掌打得我頭暈眼花,又一拳把我捶暈了。
再醒來時,我光著身子躺在玉米地裡,吳二狗在旁邊尿尿。
血和淚都在我的臉上泥濘,長達幾十年的恐懼與悲憤累積在我心頭,我從枕頭底下摸出菜刀,對著來人胡亂揮舞。
黑暗中,隻聽男人慘叫一聲,不知道什麼被剁了,不住地哀號。
我這才哆哆嗦嗦軟著腿繞開他,跌跌撞撞地扔了刀下了樓,一路哭一路走著去警察局報案。
半路上不知道跌了多少個跟頭,茫茫然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警察局。
警察局亮著燈,像大海中溫暖的小船。
直到看見警察,我才軟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哭了半天,我才好不容易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講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警察才弄明白怎麼回事兒,火速出警去了我的早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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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刑法第二十條第三款規定,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採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於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
「強奸」與行兇、殺人、搶劫、綁架是並列規定的。
查過無數次的法律條文浮現在我眼前,我閉上眼睛,用沾滿鮮血的左手握住了右手。
我無人可依靠,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天。
吳二狗被送去了醫院,吳超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一腦門子的汗。
我下意識地說他,跑這麼快幹什麼,大風一吹,又感冒了。
吳超怔了怔,眼圈紅了,像委屈又像抱怨,喊了句媽。
我有點心軟,再想起上輩子最後那些年,恍惚好像看見個黑衣少女盯著我。
心腸又硬起來了。
女人啊,總是要經歷千刀萬剐,才能對自己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孩子硬起來。
吳超一甩袖子,說您這是幹嘛呀!夫妻間吵個架,怎麼還鬧到警察局了呢?
我說,我要告他強奸。
「什麼?」吳超瞳孔放大,震驚地看著我。
我跟他對視,勢在必得,他眼裡閃過一絲心虛,不敢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虛的是明明知道我是被強奸才生下他,卻還要逼著我後來跟吳二狗湊對,還是心虛這次的事情,他攔著我報警。
不管是因為啥,我都不會原諒他。
吳超這時好像才看見我衣衫褴褸,身上蹭破流著血,大冬天的穿著薄薄的外套。
他脫下身上的羽絨服把我裹起來,嘆了口氣,說:「媽,我也不容易。」
這輩子您沒給我出錢,我爸給我出了十五萬,我自己借了十五萬結婚,又借了一筆錢創業。
敏敏在家裡跟我老是吵架,不想跟爸住一塊。
這關口你們又鬧出事兒來,媽,我太累了。
他滿眼紅血絲,蹲坐在地上,一個大男人,看起來特別頹廢。
我把他的羽絨服還給他,輕聲說:「憑什麼!
「你們的幸福,憑什麼要委屈我來成全?」
11
那次談話以後,我跟吳超在警察局不歡而散。
吳二狗的傷控制好以後,就被警察關了起來。
我執意要告他,但我也不太敢見他,這麼多年的心理陰影,他在我心裡早就成了惡心和殘暴的代名詞,更何況他還年輕了這麼多。
早就不是上輩子那副垂垂老矣樣子了。
吳超跟敏敏再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收攤。
敏敏的手放在小腹上,說她懷了孩子。
換作以前,我肯定高興得不得了。
現在嘛。
我抬眼覷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們有何貴幹呢?」
吳超說:「媽,你別這樣。」
磨蹭了半天,才問我能不能撤訴,他爸要是進了監獄,三代都不能考公。
我咣的一聲把菜刀扔在案板上,嚇得敏敏一哆嗦:「你說啥?」
吳超低著頭不敢看我,我卻笑了。
這就是我的好兒子啊,我二十年前沒能把吳二狗送進監獄,二十年以後好不容易把他送進去了,我的好兒子卻要我放過他。
我笑啊笑,笑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我把吳超拽過來,讓他看著早餐店小小的店鋪。
我說:「吳超,你還記得不,你小時候上小學,你爸在外面賭輸了錢回家就打人,把我賺的錢全都拿走了,你那會兒要交資料費,抱著我的腿哭,我大半夜帶著你挨家挨戶,就為了借那二十塊錢。」
我又說:「吳超,你初中的你爸去你們學校撒酒瘋,我拼命才把他在你們校門口把他攔住沒給你丟人,我自己被他打得吐了血。」
我接著說:「這個早餐店是我一個女人一手開起來的,每天早上四點多就起床進食材,冬天的北方多冷,你們還在被窩裡的時候,我就頂著寒冬臘月的風踩著小三輪出門了。
「上輩子供完你上學,供你結婚,供完你結婚供你兒子上學,到最後了,還把你那爸照顧得好好的,不影響你們一家三口過日子。
「超啊。」
說到最後,我字字帶血:「你做人,怎麼能喪了良心呢?」
敏敏眼圈紅紅的,在旁邊喊了句媽。
我又轉頭說她,你坐月子的時候,我難為過你一次沒有?你當是為什麼?
我當年生兒子難產,坐月子三天就拖著流血的身子去給吳超送飯,吳超打著麻將嫌我送的飯涼了,一腳就把我踹了。
我那麼精細地伺候你,你們上輩子嫌我多事,非逼著我跟他死一塊。
「難道我非得死在你們老吳家,才算是個頭?」
我們三個人在早餐店裡站著,門外是北風呼嘯,把我心口吹了個大洞。
上輩子我老了,吳超看我好欺負,就對我呼來喝去,這輩子我身強力壯還能掙錢,他又對我多了幾分尊重。
可我不會被這點尊重再給騙了,不會再被什麼母慈子孝的戲碼騙得再去為他們掏心掏肺。
「我累了,你們走吧。」
12
「媽!兒子再求您最後一次,求您了!我們真不能有個坐牢的爸啊!」
我苦笑一聲,最後還是答應他們,籤了諒解書,條件是吳二狗跟我離婚,做了債務切割。
我跟吳超說,你想好了,選了你爸,你可就沒媽了。
他還是選擇了他們自己。
既然這樣,我又何必對他們留情呢?
我留下來的房子,是那麼好消受的嗎?
這一家,吳二狗爛透了,吳超自私,敏敏好吃懶做。
三個人湊一塊,誰也不知道他們會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
我麻利地把早餐店盤了出去,帶著所有錢,飛到了最南方。
我的短視頻慢慢開始有人看了。
這一次我學聰明了,先找了各個網站上最受歡迎的文章選題,又根據這些選題列出了我自己的選題表。
每條文案都先在開頭上了爆點,要麼是反常識的,要麼是點燃別人情緒的。
果然不到半年,我的賬號漸漸火了起來。
粉絲們都叫我「硬核小姨」。
一條廣告就是五千多,比我做早餐店一個月都賺得多,加上我還帶貨,短短一年,我的存款就突破了十幾萬。
13
朋友圈裡,那一家三口還在雞飛狗跳。
敏敏說公公偷她內衣,被吳超打了一巴掌,回了娘家。
大晚上的,敏敏哭著給我打電話,我本不想接,但是為了看笑話,還是費勁地點開了接聽鍵。
「媽!您快回來吧!不得了了!」敏敏尖厲的哭叫聲傳了過來,邊上還有打砸的聲音。
「這是怎麼了?」
「爸借了高利貸去賭博!現在人家找上門來殺了我們!救命啊媽!媽!吳超頭都被打破了!」
好啊,好啊。
我說不出來話,高興地在地上轉圈圈。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其實我本來也沒想著把吳二狗送到監獄裡。
送到監獄裡幹嘛!讓吳超他們繼續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我把吳二狗這個禍害給他們解決了?
憑什麼?
我就是要一刀剁了他,才夠暢快。
那天晚上我坐在地板上,笑啊笑啊,笑了一整夜,直到天亮。
敏敏還在那邊大喊:「媽!你快回來呀!超要被打死了!」
我難得地笑出聲,我說:「活該!」
上輩子,敏敏挎著個小包,來家裡看我們。
我的腿腳不太靈便了,坐在衛生間門口給吳二狗洗他的髒衣服和髒襪子,還有沾了屎尿的床褥。
敏敏就站在旁邊,對我指指點點:「媽,您這沒洗幹淨啊,這都臭了。」
又眉開眼笑地打電話跟她媽說,要帶她媽出去旅遊。
我捶著腰,感受著熟悉的酸痛,擦擦汗,覺得日子可真難熬啊。
敏敏在電話那邊說什麼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但是我決定了,新的視頻主題就寫——「結婚證才九塊九, 能是什麼好東西?」
14
沒想到,新的視頻竟然一夜之間火了!
一時之間, 在我評論區吵架的, 點贊的, 說自己的故事的, 數不勝數。
也是, 哪怕幾十年後,大家都不理解不結婚的人。
何況是現在呢?
但是我沒想到, 評論區始終有人在力挺我:
【我媽媽就是一輩子給我爸爸當牛做馬,我支持阿姨!解放自己!】
【憑什麼結了婚就得在家裡當家庭主婦呀, 小姨你隨便玩, 我們給你贊助!】
【如果我媽媽也能像小姨一樣這麼想得開就好了。】
【無論如何是已婚女性還是未婚女性, 都應當擁有享受人生的自由。】
【小姨說得對,才九塊九就能拿到的證還不用考試, 就是詐騙!】
【我就在這裡站崗, 我看今天誰敢噴我小姨一句!】
看著看著,我的眼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模糊。
眼淚不受控制地掉在鍵盤上。
那天是我的六十六歲大壽,我把全家人叫在一起,鄭重地說,我要離婚。
「聽吳」重生回來的這兩年, 我一直在讀書, 在學習。
我想知道, 為什麼女人被強奸了就是丟臉, 為什麼生了孩子就得全心全意地照顧家裡人,為什麼女人天生就得為家裡人犧牲,為什麼女性就必須兼顧職場和家庭, 為什麼媽媽要做到 100 分才算完美,為什麼爸爸做到五分就可以被感恩戴德?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 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
如果關於女性的條條框框是從書中習得,書又是男人寫的, 那女性的思想不就被長長久久地握在男性手中, 任由他們捏圓揉扁嗎?
我決定去讀大學了。
過去的幾十年我太蒙昧,接下來我想真正地做點事情,學點東西,用好自己的影響力,真正地做個有用的人。
15
我從網上搜集了成人專升本需要的信息和書籍, 又研究了一下考試時間, 發現就在明年。
於是我開始把每天一更改成了一周一更, 內容做得更加精致。
一邊學習, 一邊輸出,粉絲穩定地上漲,能接的廣告也越來越多, 賺得也越來越多。
每天早上吃完早餐, 就背著包去附近的圖書館。
一年以後,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吳二狗被高利貸打斷了手腳, 癱瘓在床。
吳超和敏敏又要照顧他, 又要還貸款,焦頭爛額,整天吵架打架,日子越過越差,
聽完這些,我不再關注,迎接了我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