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歲那年,我想和吳二狗離婚。
兒子怒罵我老不羞,不要臉,這麼大年紀了還鬧離婚,不知羞恥,要跟我斷絕母子關系。
又嫌我這麼多年欺負他的好爸爸,非要我跟吳二狗道歉,讓我跪著給吳二狗喂飯喂水。
我恍惚間想到年輕時,我是十裡八村都有名的村花,跟來下鄉的知青定了終身,卻在一個夜晚被吳二狗強奸了。
父母親人都要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知青要我和他一起私奔,卻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發現自己懷了孩子。
千錯萬錯,孩子無辜,我抹了眼淚,咬牙嫁給了吳二狗。
70 歲喝了百草枯那天晚上,我心如死灰地躺在床上,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衣少女。
她問我:「你想不想重來一次?」
我忍著四肢百骸的痛,斬釘截鐵地說:「要!」
1
我握著百草枯的瓶子,想不明白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吳二狗還躺在裡屋的床上,「咳咳咳」地咳痰。
換成以往,我又得要麼過去給他翻身,要麼幫他吸痰。
脊背隱隱作痛,這是前兩年幫他翻身時,脊背骨折以後沒養好的後遺症。
沒人的夜裡,我就想啊想,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六十六歲那一年,我兒子吳超的孩子也終於考上大學了,這一家子老的小的,從兒子到孫子,我通通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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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不下,舍不下的孩子,我也讓他娶了媳婦,生了兒子。
那天是我的六十六歲大壽,我把全家人叫在一起,鄭重地說,我要離婚。
兒子驚得目瞪口呆,連兒媳婦和孫子也一臉不耐煩,也是,這麼多年了,眼看著這個家紅紅火火地就要把日子過起來了,我這個死老太婆卻偏要出來搞事情,他們不理解,我都懂。
這兩年吳二狗老了,每天就是背著手到處下下棋,我看他的樣子心頭有火,常動不動就罵他,他也隻是瑟縮著背不說話,看在孩子們眼裡,就成了我野蠻霸道,欺負一個可憐老頭。
2
兒媳婦和孫子這樣想,我也能理解。
雖然兒媳婦坐月子時是我去精心伺候的,給她做雞湯、喂飯、洗衣服、看孩子,生怕自己年輕時候受的苦,讓她再受一回。
雖然孫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舍不得吃的雞蛋,舍不得花的錢,都擱在了他身上。
但是我理解,哪怕這個年代,誰也不願意自己家裡面,出了老公公要和老婆婆離婚的事兒。
更別說老公公才剛剛摔了一跤,腿腳漸漸不靈便了。
其實孫子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也曾經仰著白白胖胖的臉蛋兒,說長大了以後要孝順我。
偶爾看到我身上的傷痕,也會說奶奶不疼,奶奶你怎麼了。
我就盼著啊,等著啊,熬著啊,挺著啊。
熬到今年,終於要解放了。
我以為我最大的阻力都沒有了,我要輕松了。
沒想到,反對最激烈的,竟然是我的兒子。
明明當年被吳二狗打出一身血的時候,他也曾經在我身前護著的。
現在卻臉紅脖子粗,張著鼻孔,瞪大眼睛地罵我,聲音大得要掀翻屋頂:「你還要不要臉了啊媽?你都多大年紀了還要跟我爸離婚,你是看見我爸起不來床了,就不管他死活了是嗎?
「我怎麼就有你這麼一個不知羞恥的媽?你這樣想過我出去怎麼見人嗎?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搞外遇,你怎麼這麼惡心啊!」
他罵著吼著,突然大哭暴走。
嚇得我心髒撲通撲通地跳,我顫顫巍巍地捂住胸口,用手去拉他:「超啊,你聽媽說。」
3
他直接一把甩開了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媽!」
兒媳婦這時候也上來扶我,邊扶我邊說:「媽。不是我說您,這麼大年紀了,您這是幹什麼呢?爸多好哇,一天天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
「敏啊,你聽媽說。」我還沒有說完,我兒子突然又勃然大怒。
「說什麼說!」吳超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我拎起來,扔到了吳二狗的床前。
我一下子跪趴在吳二狗面前,正好對上他昏黃的眼珠和肉色的嘴唇。
瞬間,幾十年的心理厭惡和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重疊起來,我惡心地趴在地上幹嘔,兒子卻衝過來摁著我的頭,把我磕在了他的床前。
「你這樣對得起我爸嗎!」
重重的一拳終於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恍然明白,不應該在這一天說這些的。
雖然今天是我的生日,是五十年前我掙扎了三天生下他的日子。
可孩子今年上大學,吳超又趕上他們裁員,我還在這裡說要離婚,他免不了覺得壓力大,心浮氣躁。
「媽錯了,媽錯了,兒呀,別打了。」我抱著頭,蜷縮起來,用熟悉的姿勢保護自己,期待著暴風雨過去。
兒媳婦敏敏趕緊進來攔著,我感受著家裡一片狼藉,又聽到兒子翻箱倒櫃,拿走了家裡的戶口本存折還有我的身份證。
臨走前,吳超還惡狠狠地說:「照顧好我爸!」
隱約間聽到兒媳婦敏敏說,媽也是的,鬧什麼鬧啊。
4
吳二狗還是用那副垂垂老矣的樣子斜睨著我,就像當年他得意地跨在我家牆頭,流氓地對我爸媽說你們女兒已經被老子上過了,隻能給老子當媳婦一樣。
我生下兒子後聽到他得意忘形地說,女人生了孩子就是被拴住的馬,當牛做馬,想咋騎咋騎。
我一輩子都逃不過他的手心了。
就這樣,半武力強迫,半道德綁架,我忍著惡心,照顧了吳二狗四年,終於絕望了,喝了百草枯。
這時那個黑衣少女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次?
再睜開眼睛時,是吳超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帶兒媳婦敏敏回家。
我開著一家早餐店,吳二狗整天遊手好闲,還偷偷賭博,我拼命賺錢,又整天勸著吳二狗,他為了兒子,才慢慢消停下來。
自那以後,兒媳婦敏敏見到的,就都是強勢的婆婆和委屈的公公。
我看了一眼表,馬上就十二點了,我進臥室麻利地拿出存折和身份證藏起來。
然後又拿出了離婚協議,等吳二狗和吳超回來。
門鈴響了。
我起身去開門。
卻看見了跟二十歲這年完全不一樣的兒子,和自來熟的媳婦敏敏,以及後邊親親熱熱跟著他們的吳二狗。
我突然悟了,原來再來一次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啊。
吳超看見我,先是一怔,然後不耐煩地說:「媽?你怎麼還沒有做飯啊?」
我看著跟在他們身後的吳二狗,這一年剛好是他染上賭博的那一年。
我點點頭,說你們先坐著,我這就去做。
然後系著圍裙,在廚房打轉,看著客廳那親親熱熱的三個人,我摸著口袋裡的東西,下定了決心。
既然這麼愛你爸,那這輩子就你們去過去吧。
這一次沒有我跟在後面填窟窿,攔著吳二狗那個畜生,這個好爸爸我不知道你們還消受得起麼?
5
我借口說家裡沒蔥了,急匆匆出了門。
那個家,我多待一分鍾都惡心。
出了門,轉了兩趟公交車,到了我的早餐店。
以往都是凌晨四點我就出門,買菜,做早餐,賣完早餐再賣點小吃。
零零碎碎,一分一毛的,摳出來三十萬,給吳超結婚用的。
他們結了婚,我繼續在這個店裡幹,幹了那麼多年,到老了,還是得繼續給人家幹。
想到這,我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怎麼就這麼下賤呢?
怎麼就能活得這麼下賤,真就貼心貼肺,巴巴地去給老吳家當牛做馬呢?
路過飯店,我進去點了一籠包子,又點了個紫菜蛋花湯,來一條紅燒魚,又要了個糖醋排骨。
服務員笑著說:「大姐,就您一人吃啊?」
我囫囵著點了點頭,也沒應聲。
上輩子我都七十多了,這輩子碰到小姑娘叫我大姐,還怪不好意思的。
照照飯店裡的鏡子,面皮緊實,這一次,我才三十六呢,不像上輩子,半夜起床,每個關節都像是鏽了,嘎吱嘎吱地響,全身的骨頭疼。
熱騰騰的包子上來,咬開滿口流油,紅燒魚重油重醬,吃得我滿口香。
想想人這一輩子,為了名聲活,為了兒女活,到頭來,其實最應該為自己這兩口吃的活。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讓服務員把吃剩的給我包起來,然後在附近的金店裡把我存的錢都換成了首飾,留了兩萬多,準備租個小單間。
6
正打量我的早餐店時,吳超的電話打過來了。
「媽!你幹什麼呢?還不回來做飯?小敏都餓了!」
我苦笑了一聲,說:「吳超,你爸死了?」
那邊大聲嚷嚷,說你怎麼咒我爸呢?
我繼續說:「既然沒死,就讓你爸給你做飯去吧,三金,彩禮,房子,都讓你爸給你買吧,你媽上輩子欠你的債,算是還完了。」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吳超在那邊暴跳如雷。
「跟你爸說,我不回去了,分居吧,這輩子我也才 36,我不想跟你爸過了。」
「行!媽!你真行!那以後我結婚!你大孫子出生,你都別想過來了!」
真稀罕吶,誰還上趕著給人家當牛做馬呢?
放下手機,心窩裡還是涼涼的。
吳超上初中那一年,吳二狗還經常對我動手,那會兒他瞪著眼睛攔在我面前,說你再動我媽一根手指頭,我弄死你!
那年冬天真冷啊,他手上長了凍瘡,我還奇怪他整天在學校,怎麼會長凍瘡?
才知道他趁著周末上街撿瓶子,給我買了雙手套。
你說人怎麼能變化這麼大呢?
我多想他一直是那個貼心的小孩,重情重義的少年,而不是後來這個,死氣沉沉的,滿心算計的中年人。
問清楚隻要用婚內財產買首飾就不算支出後,我高高興興地抱著我的金項鏈金手镯,回了早餐店的二樓。
這個早餐店他們都知道在哪,等盤出去了,我就跟吳二狗離婚,換個城市,重新生活。
7
趁著這一年自媒體還沒有那麼火,我給自己辦了個卡,又弄了兩個號。
一個號做美食視頻順便帶貨,一個號記錄美食視頻的花絮,順便講講這些年我的感悟和經歷。
年輕人的東西我搞不明白,先下載了一個 B 站,認認真真跟著裡面的剪輯課文案課、運營課學了三個月。
筆記本記了厚厚的五大本以後,我的視頻也發出去十幾條,粉絲漲了三個,還有兩個是我的小號。
我也不氣餒,每天繼續出門賣早餐晚上炸烤腸。
上輩子的經驗還在,我這才明白,女人吶,隻要自己能賺錢,不被老公和孩子拖累,日子怎麼都能過得紅紅火火。
我把這一句感嘆發在網上,引來了一堆人罵我自私不守婦道,視頻反而小小地火了一把。
我對著手機哼笑,自私,啥叫自私?
那些人在你身上佔不到便宜,就說你自私,一旦你讓他們無私奉獻,人都跑沒影了。
那些自我標榜無私奉獻的家庭主婦,哪個不是被家裡人榨幹了血吃幹了肉?
我重活一次才活明白,這些個「賢妻良母」,一個個在我視頻底下拼命反駁我,試圖給他們的男人們營造一個:你看我多賢淑多好,我跟親親老公站一邊的形象。
有啥用呢?還是得死一回才知道,啥叫真正地活著。
8
晚飯吃的是小米粥,我在裡面加了紅薯跟大棗,喝起來甜絲絲的。
又熱了兩個饅頭,然後把在外面買的熟食拆出來,兩個滷雞腿一盤肘子,吃完打個飽嗝,又拿起手機,琢磨白天錄的視頻怎麼剪才好看。
想想現在這日子,再想想上輩子,天天吃白菜、土豆,兒媳婦偶然拿回來一碗人家吃剩的魚湯,還要騙自己,笑眯眯地跟人家說,碗裡有魚肉呢,還挺大塊的。
現在想想,呸!
趁中間刷手機,正好看到吳超發朋友圈,跟兒媳婦敏敏辦了婚禮。
吳二狗人模人樣地坐在上面。
這輩子吳二狗沒重來,可他的臉照樣讓我惡心,一想到我還跟這麼個惡心的男人過了一輩子,我就想吐。
這麼一惡心,原來心裡那點沒能參加兒子婚禮的酸楚又消散了不少。
我輕輕吐了口唾沫,又翻了翻敏敏的朋友圈。
正翻著呢,吳超微信發過來了:【媽!我和敏敏的婚禮您看見沒?】
發過來一長串圖片。
見我沒理他,他又說:【媽,我知道上輩子最後那兩年您過得不舒坦,可這不也是沒辦法嗎?這輩子既然您也回來了,咱們好好跟我爸過日子,我跟敏敏好好孝敬您,不行麼?】
【這麼多年您都忍過來了,怎麼就非要鬧呢?咱們再活一次,多大的運氣呀,我正準備創業呢,您別在家裡給我拖後腿成麼?】
話裡話外,既有不甘心,又有埋怨。
我也奇怪,他重活一次,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幹嘛非要找我呢?他要真舍不得我這個媽,怎麼會悄沒聲地辦婚禮,真就不叫我呢?
這時候我才看到敏敏最近一個月都在朋友圈吐槽,一會兒說跟公公住在一起多不方便,一會兒說公公真是夠夠的了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還要兒媳婦大魚大肉地伺候,又說公公洗完澡衣服也不穿滿客廳亂跑,接著又說,不知道公公在外面幹什麼,好多來往的人看著都不太正經的樣子。
我這才明白,人家嫌吳二狗跟他們住著埋汰,想讓我回去把這頭豬圈住。
憑什麼呢?
吳超又發了一堆信息,我都沒理。
這麼孝順他爸,自己孝順去啊,把自己老媽扔過去伺候人,算怎麼回事呢?
9
這麼想著,我還是把自己現狀拍了個照片,發到了朋友圈。
不一會兒,吳二狗給我點了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