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出身花樓,卻嫁給了功名赫赫的大將軍。
我爹愛她入骨,十裡紅妝迎她入府。
這一出救風塵的戲碼傳為京城佳話。
直到我爹蒙天子賜婚,迎娶了相府嫡女,逼迫我娘做了妾。
相府千金眼高於頂,瞧不上我娘出身風塵,料定她德不配位。
我本以為娘親會傷心驚懼,可她卻在小產後性情大變:
「我們那個時代的女子敢愛敢恨,這些負心薄幸之人就該吞一萬根針!」
當晚,她端著一碗絕子藥進了我爹的房中。
1
我娘是玉春樓的清倌人,因著一手精湛的琵琶名動京城。
十年前,我爹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幾乎廢了一條腿。
自此失了聖心,成日鬱鬱寡歡,流連於煙花之所。
娘親憑著賣入風塵前的一身醫術,奇跡般地治好了我爹的腿。
兩人一見傾心。
我爹當即為娘親贖身,十裡紅妝迎她為將軍府的正頭夫人。
這一出救風塵的戲碼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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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貴眷瞧不上娘親的出身,每有雅集必定為難嘲諷。
娘親將怒火中燒的爹爹攔了下來:
「貴女們好面子,自然不願與我往來,可咱們活的是裡子,何必被這些闲言碎語所傷,妾身相信日久見人心。」
我爹失神地看著娘親,陡然多了幾分心疼。
娘親雖性情溫婉,卻不是旁人口中華而不實的花瓶。
上元節流民作亂,娘親手持長劍,救下了被歹人驚了胎氣的國公夫人。
國公府上下念著娘親仗義相救之情,滿月酒席上,林夫人笑意盈盈地拉著娘親結交貴眷。
漸漸地,娘親賢惠和善的名聲便傳了出來。
我時常恍惚。
娘親滿腹的才華和見聞怎麼瞧都不像是久居青樓的女子,更不像自小在四書五經浸染下長成的姑娘。
可自我記事起,她便以爹爹為天,中邪似的一心撲在他身上。
甘願為了爹爹屈居後宅,相夫教子。
流水的席面上,同僚紛紛恭維我爹,說若沒有我爹慧眼識珠,隻怕我娘這顆「明珠」便要埋沒在秦樓楚館之中。
我爹紅了眼,烈酒下肚,拉著同僚訴說著一腔深情:
「若沒有玉弦,隻怕我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是我該念著她的恩情才是。」
一時間,京中的謠言變了風向,就連酒館中的說書先生都在歌頌著爹娘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佳話。
自我懂事起,娘親便以身作則地教導我:
「這個時代的女人,地位都是靠著父親和兄弟,你要顧著將軍府的體面,處處謹慎才是。」
娘親常常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每每展露疑惑,她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將軍府上下被娘親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爹在外還得了個治家嚴謹的名聲。
在我心中,夫妻伉儷便該是爹娘那般。
爹爹的腿傷好了,重得聖心,在寧國公老將軍的提攜下,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戰功,將軍府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他的官位越來越高,在府中的日子更少了。
甚至連娘親懷了身孕也沒有表現出多少喜悅,眉眼之間皆是宦海浮沉的憂思。
他說如今正是光耀門楣之際,不能被兒女情長所牽絆。
我十歲生辰前,爹爹與寧國公在塞北戰場上大破敵軍。
我們翹首以盼。
可等來的不是爹爹帶著賞賜風光回府,卻是一道賜婚聖旨。
2
陛下為嘉獎有功之臣,特留了幾位將軍在宮中,大擺慶功宴。
可我爹卻在醉酒之時,於御花園中冒犯了入宮探望太後的相府嫡女沈聽瀾。
侍衛循聲找到兩人時,沈聽瀾鬢發散了大半,如受驚的鳥兒般眼尾含淚。
而我爹的外袍被扯下來大半,袒露的半邊身子被沈聽瀾的手抓出了幾道痕。
這香豔的場面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我爹酒醒後百口莫辯。
聖上大怒,痛斥我爹目無王法。
危急關頭,沈聽瀾竟跪在大殿上為爹爹求情:
「臣女與齊將軍自幼相識,早就芳心暗許,可天不遂人願,將軍與夫人情深義重,臣女也是因著這個緣故才久久不願婚配。
「今日之事雖事發突然,可臣女不怪將軍……」
沈老丞相是三朝元老,幾個兒子雖不成器,可均在朝中任職。
隻有這一個女兒年近二十五尚未婚配。
丞相為此愁白了頭發。
每欲為沈聽瀾說親,她都以死相逼,一來二去便將自己拖成了老姑娘。
沈聽瀾當即表明心意:
「事已至此,臣女自知將軍已有家室,隻求入將軍做個侍妾,便是無名無分也絕不後悔。」
可堂堂相府嫡女,怎可給人做妾。
陛下對爹爹下了死命令,親書了這一道賜婚聖旨。
爹爹拿著聖旨回到府中,破天荒地掉了許多眼淚:
「是我混賬!可我卻不得不應,如今聖上尚且願意給我選擇,若是我執意不允,你和女兒豈有活路?
「那沈聽瀾是世家貴女,斷不可為人妾室,沈丞相位高權重,朝中關系紛繁復雜,將軍府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榮光,絕不能毀在我手中。」
爹爹的弦外之音便是要娘親自願讓出這正妻之位。
娘親薄唇微顫,臉色煞白。
她靜靜在我榻前坐了一夜,險些動了胎氣。
我在睡夢中,隱約聽見娘親自言自語,念叨起了奇怪的話:
「原來我從未攻略成功嗎……」
可破曉時,她卻強顏歡笑對爹爹說:
「為了你,為了女兒,我願意的。」
我爹大喜,眸光中滿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松快。
娘親先是震驚,隨後便心灰意冷地垂下眼眸。
我知道,她心中對爹爹有了怨氣。
她恨爹爹變心之快,更怨爹爹將她視為仕途上的阻礙。
3
大婚那日,我爹被沈聽瀾的幾個兄長堵在前廳,而沈聽瀾卻趁著這個間隙將我娘帶到了她院子裡,逼迫娘親向她敬妾室茶。
沈聽瀾半倚在貴妃椅上,通身貴氣,容貌亦是一等一地出塵。
半晌,她才依依不舍地從餘光中施舍了兩個眼神。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你出身風塵,便注定了你要處處低人一等,我今日是要好好奉勸你一句,這黃粱一夢也該醒了。」
她勾了勾手指,好似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憐憫:
「我也並非那小心眼的女子,隻要你肯安分守己,做好你的姨娘,我自會賞你和你的女兒一口飯吃。」
茶水被燒得滾燙。
娘親半跪在地上,手指都快脫了層皮,可沈聽瀾卻遲遲不肯接過那盞妾室茶。
直到我爹被人群簇擁著推進了新房,沈聽瀾才悻悻收了興致,擺擺手將我和娘親丟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娘親一路未言。
爹爹一個武將,若真想脫身出來護著娘親,自然有的是法子。
可他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那日後,娘親好似賭氣般,躲著不見爹爹。
沈聽瀾也並未如她說的那般,願意大度地同旁人分享夫君。
成婚以來,我爹日日宿在她院中,那流水的補品和安胎藥一碗一碗地送進她的院子。
不過一個月,沈聽瀾便被診出了身孕。
聞聽此消息時,娘親手中的茶盞轟然墜地。
連我一個孩子都瞧得出,沈聽瀾這身孕絕不止一月。
隻怕兩人早有首尾。
可娘親卻將這委屈生生打碎了,咽回肚子裡,隻是抬眸望了望外頭:
「或許我該走了。」
爹爹不來看我們,為了開解娘親,我日日同她到後院下棋觀月。
我安慰她:
「娘親莫怕,你還有女兒,還有肚子裡的弟弟妹妹,日後我們長大了,必定為娘親遮風擋雨。」
娘親垂下眸子,溫熱的淚珠卻滴落在我手心。
可我們都沒有想過,這沈聽瀾並非外頭傳言的一般,對我爹那般情深義重,卻是另有私情。
4
一日夜裡,我與娘親在後院賞月,卻聽見了女子的啜泣聲。
我與娘親循聲過去,卻見沈聽瀾掛著黑色鬥篷,倚靠在一個男子懷中。
她錘了錘那男子的胸口,哭得梨花帶雨:「你這個負心漢,若不是你不願意娶我,我又何必用盡法子嫁給齊源景,讓我們的孩子認旁人做爹?如今你竟娶了一個貌若無鹽的女人為妻,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男子的身影被樹影遮蔽。
可隻是瞧那露出的半張臉,我便認出那是春日宴上得聖上賞識的新科探花郎姜世延。
「我出身卑微,沈丞相斷不會允許你嫁給我,她是我的恩師之女,我娶她也不過是為了官聲。
「都是我一時糊塗,才讓你懷了身孕,可這齊將軍與你有自幼相識,如今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後宅女子手段狠辣,我隻怕你……齊將軍的原配不過是個歌女,沒有手段,自然對你沒有威脅。
「你再忍些時日,等我在朝中站穩腳跟,日後徐徐圖之。」
不過三言兩語,便將沈聽瀾哄得展顏。
我心中氣憤:
「竟是她的私情!我們告訴爹爹去,看她還如何囂張!」
可娘親卻將我攔了下來。
「沒用的,將軍府又如何鬥得過在朝中扎根幾十年的沈家,更何況,此事你爹爹隻怕心中有數。」
娘親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將此事死死爛在肚子裡,否則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可沈聽瀾不知從哪知曉風聲,竟擔心自己的私情敗露,多次試探於娘親。
半月後,沈聽瀾以娘親的貼身嬤嬤偷了她安胎的銀耳為由,要將她活活打死。
娘親撲過去要護住嬤嬤,那板子卻結結實實地落在自己身上。
我用盡力氣攥住那板子:「我娘做錯了什麼?為何夫人要這般咄咄逼人,莫非是心虛!」
我一句話,卻觸了她的霉頭。
她的眸光漸漸黯淡了下來,陰翳浮現。
她擺了擺手,命人放下手中的板子:
「一個庶女當眾下我的臉,恐怕是你娘管教不嚴,今日我便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當家主母的手段。」
她命身邊的柳嬤嬤將一碗催產藥灌入娘親口中。
「這老話都說,夫人早產七活八不活,你這身孕正好七個月,若是你能順利生產,我便饒你一條命,否則……就算是將軍來了,正頭夫人尚未生育,你一個妾室又有什麼資格生下將軍府的長子。」
沈聽瀾將娘親丟回院子裡:「你不是醫女嗎?那我便看看,今日你如何自救。」
娘親疼得脫力:「快去國公府找林夫人……」
我躲開了沈聽瀾的人,從府中的狗洞鑽出去,一路連滾帶爬到了國公府。
林夫人帶著太醫闖進來時,娘親已經是強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