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了。
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拯救,不需要月光城,不需要成千上萬亡靈,不需要獻祭上百萬血族的血肉,不需要他們身上的罪孽。
不需要邪惡復蘇,大地陷落。
他在這一瞬間,什麼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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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首先看到繪著精美壁畫的華麗穹頂。
柔和的燭光搖曳跳動在精美的擺件與雕塑上,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透不出一絲天光。
唐念昏昏沉沉,記憶像被剪掉一塊,身體卻前所未有的充實。
這裡是塞繆爾的房間。
她起身,滑膩的真絲被褥從身上落下,柔軟的大床像一塊蓬松的海綿蛋糕,腳踝上多了一個銀色的圈環,大概是铂金,沒有絲毫灼傷的感覺。
圈環末尾綴著一條纖細的黑色絲線。
無數黑暗物質在角落裡匍匐著,蠢蠢欲動,卻不敢上前。
像是得到過命令不準接近她。
被軟禁了嗎?
唐念扯了扯,絲線的另一端不知連接在哪裡,行走起來也沒有阻礙。
華麗的大床,裝潢精致的房間,處處透著奢靡的擺件,還行動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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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窗簾,天色更加昏暗了。
不久後,這座城會進入永恆的夜,黑暗將會籠罩在這塊大地上。
推開門走出去,外面的大廳裡正跪了一地僕人。
穿著白色寬松襯衣的少年正交疊著雙腿,隨意坐在沙發上,黑色的西褲因為動作微微向上拉起,露出一段纖細的腳踝。
他單手託著下颌,另一隻手裡提著一柄修長的銀劍,似乎在欣賞上面的暗紋。
銀白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眉眼,精致白皙的面龐好像被天使吻過。
他的腳旁跪著一個高大俊美的吸血鬼貴族,後背不知被什麼東西抽爛,露出大片交錯的傷痕。
貴族滿臉屈辱,卻仍舊屈膝匍匐在少年腳下,像一條被馴服的狼狽的獵犬。
塞繆爾眼底的陰翳與暴戾在看到唐念的一瞬間很好地藏了起來,唇角勾起溫軟的笑,一腳踢開身旁跪著的貴族。
砰的一聲,貴族原本就受傷的後背撞上了旁邊的象牙桌,滾落的花瓶猛地砸到他頭上,水漬澆了他一身,顯得愈發狼狽。
少年腳步未停地走到唐念身旁,抬手牽著她。
“您醒了?”
跪在地上的格拉夫頓公爵被他輕蔑的態度刺激到,嘴唇抿成一條線。
怪不得這些血族都恨他,唐念似乎有些理解了。
她經常聽到莉莉娅說,許多吸血鬼在月光城之外組建起反叛者聯盟,想要推翻男巫的暴政,可他們又拿他沒辦法。
察覺到唐念的心不在焉,塞繆爾冷下神色,側眸命令道,“你過來,跪在我腳邊。”
好囂張。
唐念忍不住抬頭看他,察覺到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少年露出滿足的笑容。
“想要進餐了嗎?”
溫柔的話語像是蠱惑,他的身上散發著馥鬱的芬芳,唐念昨晚剛趴在他身上飽餐一頓,知道他的滋味有多美好。
塞繆爾注視著她。
唐念的眼神晃了晃,卻聽到他又說,“可是不行呢,我現在的血液很少了,昨天主人太貪心了,要等一等才會有更多血液長出來。”
語調過分曖昧,帶著一絲古怪的縱容感。
周圍的人不敢抬頭,瑟瑟發抖。
無不在想,究竟是誰敢要他的血?
格拉夫頓公爵狼狽地跪趴著,渾身生疼,額頭貼著地面。
鼓起勇氣問,“主人,我前來獻禮,隻是為了留在月光城效忠您,我願將自己獻給黑暗,將府邸牽到離您近的地方,可我是哪裡做錯惹怒您了嗎?我不明白……”
少年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拒絕,“不行。”
公爵一愣,意識到他在回答留在月光城這句。
可是,為什麼?
那麼多血族都可以住在月光城,為什麼他不能投靠男巫?
“主人,我能問一下,為什麼嗎?”
少年歪頭,勾著唇,露出絕對稱不上笑的弧度。
語氣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因為你,太醜了。”
第273章 恨
可是他根本不醜啊。
金紅色的長發像燃燒的天光,蒼白的面容和猩紅的唇瓣,被深邃的輪廓中和成更偏男性成熟氣質的英俊長相,隻是沒有塞繆爾這麼極致而已,說醜實在是太違心了。
唐念因為塞繆爾的評價,回頭多看了那位格拉夫頓公爵幾眼,腳下忽然一輕。
“您沒有穿鞋子。”
少年欲蓋彌彰的說了一句,將她抱進懷裡,捂上眼睛帶回房間。
厚重的鎏金大門發出沉重聲響,在格拉夫頓微微驚詫的目光中關上。
一路像斷手斷腳的廢人一樣,被抱著放回床上。
唐念蜷起手腳,還是不習慣那種強烈的威壓,但過量吸血後身體反而跟塞繆爾親近起來,聞到他的氣息會安心。
身旁的床墊塌下一塊,唐念回過頭,看到塞繆爾在自己身旁坐下。
“不再休息一會兒嗎?”
少年被搖曳的燭光鍍上一層鎏金般的色澤,兩隻灰紫色的瞳底流動著淺淺的柔情,如寶石般剔透。
他顫著睫,輕輕滾動的喉結與鎖骨隱沒在勾著暗紋的領口之下,垂眼靠近,像要仔細辨別她的真偽。
“主人……”
本想裝作不認識她,這個狠心的人拋棄了他太久。
他恨她。
可是想先擁抱她。
已經等了一百多年,他等不下去了。
唐念確信自己在塞繆爾的眼中看到了恨。
深沉的恨,像汪洋上漂流的冰,厚重、鋒利、破碎,可在冰層之下又有更為復雜的巨浪,無法潛入的深淵,讓她看不懂。
空氣中漂浮著絲絲縷縷攝人心魄的血腥氣息。
唐念別過臉,辛苦的忍著。
“這是您真實的模樣嗎?”
少年忽然問,聲音很輕。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我猜不是,對吧?”
唐念微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他盯著她,輕輕笑了,“看來不是。”
那麼,這又是誰的身體?
塞繆爾仔細觀察近在咫尺的五官。
他曾反復問自己,眼前的是不是又是一個幻覺,是不是他為自己臆想出的美好夢境。
可能他還困在深淵中沒有醒來。
瘦弱的女孩眉眼安靜,是全新的陌生的面孔。
一張剛由人類轉化為吸血鬼,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瘦弱灰白的面孔。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他又一次發瘋,陷入自己給自己編制出來的騙局。
她又一次欺騙了他,換了一身皮囊,像當初的不告而別一樣,毫無預兆的出來。
多冒犯啊。
他卻感到無比幸福。
自欺欺人的想要將她的出現看成一場簡單的失而復得。
因為無論她是以什麼理由重新出現在這裡,她都走不掉了。
塞繆爾看著這張陌生的臉,感覺她是那麼可愛。
皮膚過分蒼白,顯得眼睛很大;
眼下有些青灰色,在她臉上卻有一股安靜無害的氣質;
她的嘴唇顏色很淡,是失血的顏色,莉莉娅曾經說她看起來太像幹癟的死人,給她塗過口紅,可這種蒼白的顏色落在塞繆爾眼中,又變成了惹人憐愛的脆弱。
甚至連她纖細的胳膊,小小的鼻尖,不算濃密卻恰到好處的睫毛,因過分瘦弱而微微凹陷的面頰,都讓他感到可愛得難以自控。
每一寸都很可愛,他甚至想跪在她面前親吻她遍布傷痕的腳踝。
他將她抱進懷裡,感覺她是那樣輕,像毒蛇纏住獵物一樣纏住她。
塞繆爾託著下巴,眼中是病態的繾綣,“她真可愛,對不對?”
身後是蠢蠢欲動的黑色陰影。
它們在過去的一百年中,無數次見到塞繆爾自毀的樣子,也無數次在塞繆爾幾乎要毀掉自己時力挽狂瀾。
這些黑色的絲線可以在塞繆爾的控制下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它們可男可女,並沒有性別這樣的概念。
它無法經受太復雜的思考,不是聰明的物種,甚至沒有什麼思維。
但在這座古堡陪伴了他太久,幾乎是他化身的一部分,所以也見證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塞繆爾看著那具傀儡陷入夢魘的模樣。
它們不聰明,卻知道他的症結在哪裡。
它們是忠誠的,經常揣摩著塞繆爾的想法,在他陷入情緒沼澤中變成與卡莉夫人極為相似的模樣圍著塞繆爾打轉。
它們會鑽入那具由塞繆爾親手打造的,與卡莉夫人不差分毫的傀儡裡。
站起來,擁抱他。
想要拯救瀕臨破碎的主人。
它第一次操縱那具傀儡站起來的時候,塞繆爾失神了。
盯著它,踉跄地走過來,然後用力地擁抱住它。
這是塞繆爾極少會有的溫情的時刻。
它知道主人內心的渴望,讓傀儡彎下腰,回抱住他。
可這種短暫的美夢清醒過來後是更加洶湧可怕的打擊,塞繆爾變得愈發嚴重,他表面上看起來沒有異樣,精神卻已經岌岌可危。
後來黑色物質不再敢進入那具傀儡,隻是那具傀儡已經吸收了更多陰暗的物質進去,逐漸開始自己動起來。
它不能被稱為活物,這是一個東西。
塞繆爾像嘗到了甜頭的癮君子,明知是假的,卻日日夜夜的看著它,在渾渾噩噩的時候操縱它擁抱住自己。
就這樣,一百年。
隻是,這次看到孱弱消瘦的唐念之後,塞繆爾回去,就把那個珍惜愛護了一百年的傀儡親手捏碎。
因為做的不像。
他意識到了什麼。
自己深愛的是她,而不是卡莉夫人那張臉。
他曾經覺得卡莉夫人每一寸都是完美的,長得恰到好處的,現在又覺得這具瘦弱的身軀哪裡都是可愛的。
他盯著近在咫尺間,唐念不明所以的眼睛,忽然笑了。
她下一次還會換別的皮囊嗎?
她究竟是什麼?
鬼魂?精魅?還是魔鬼?
都無所謂了。
她或許根本就不是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