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千年蚌精。
數百年前,摯愛的少年郎為救我不幸慘死。
彌留之際,他與我執手,笑言來生。
我於人間尋覓他五百年,直到他的轉世來到我身邊。
我們再次相遇、相愛。
紅羅帳中,我們坦誠相擁,交頸纏綿。
可他卻用利刃剖開我的胸膛,剜開我的皮肉,剐出血淋淋的珍珠。
「前世救命之恩,就用你的內丹報償!」
靠著進獻內丹,他一躍成為攝政王。
為求長生,他還將我的真身炙烤分食。
魂飛魄散時,我竟意外回到了遇見他轉世的那一天。
1
羅帳交頸,雲雨巫山。
極致的剎那驟然來襲,我尚未嚶嚀出聲,便被藺輝用貝刀刺入腹中。
嬌吟頓止,隻剩呻吟。
劇痛裹挾著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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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浪壓過一浪。
將我吞噬。
他修長的指探入雪白的蚌肉中攪動。
陣陣疼痛幾乎令我窒息。
黏液與鮮血交融一處,已然如我的意識,無法區分:
「夫君,你做什麼……」
回答我的,是藺輝猶帶繾綣的一吻,好似食髓知味,舍不得這般纏綿。
可曳曳燭火下,他吻意未盡的唇邊,笑意猙獰:
「玉珠兒,你不是要報我前世救你性命的恩情嗎?這就是你的機會。」
「眼下陛下酷愛珍寶,不惜以攝政王位相酬明珠敬獻,一顆妖丹便可換得無雙榮耀,玉珠兒,玉珠兒,你不會放任我的前程就這麼丟掉吧?」
我用餘力阻攔著他的掏挖。
卻阻止不了藺輝猶如中蠱一般的癲狂。
他的雙眼被鮮血染得通紅:
「玉珠兒,你愛我,就該為我付出一切。」
「給我你的內丹,是你作為我的女人,應該做的事,不是嗎?」
「你……你!」
我已無氣力,唯有內心在嘶吼。
可是我!會死的啊!
然而藺輝似是能將我的心思洞穿,他笑得愈發肆意:
「一命換一命,玉珠兒,很公平。」
「你這個……」
——畜生。
罵聲未能出口。
就已被藺輝在我心口的猛力撕扯打斷。
血液飛濺。
血雨漫灑。
他高擎著從我心口扯出的寶珠。
笑得猖狂。
赤血遮目。
彌留恍惚之際,我仿佛又見到五百年前,舍身救我的如玉少年。
他亦是浸潤在這般鮮血之中。
氣若遊絲,卻笑得如初見般溫柔、美好。
他寬慰我:
「玉珠兒,你莫哭。我以身作擋,隻為換你平安,如今你無大礙,我便心安,何來遺憾?隻是你我今生許諾已然無望,唯願來生,人海之中,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少年的聲影消散漸遠,卻又與眼前獰笑的藺輝合二為一,而後一並沉入黑暗。
藺輝。
分明……
我輾轉五百年,隻為赴了前世之約。
可你又為何……
要親手殺了我?
2
「姐姐,藺公子來了。」
聲音響起的一刻。
疼痛瞬間消隱。
我驚呼地甩開身邊人的手,卻愕然發現竟是往昔失蹤許久,但又與我最是親近的小妖連珠兒。
她正同我說笑,卻被我這般模樣嚇了一跳。
我恍惚片刻,聽著她嬉笑道:
「姐姐真是好福氣呢,藺公子這次來,帶了許多禮物。」
良久,我才惶然接受了自己已然重生的事實。
外間小妖們的笑鬧簇擁著藺輝爽朗的笑聲,一步步逼近我的閨房。
我赫然想起,這正是那日藺輝第一次上門求娶我的場景。
一時間,心痛如絞。
前世,被他剖腹取珠之後,他又不知從何處得知妖肉能使人類延年益壽,百病全消。
於是便將我的真身獻到了皇帝面前。
我的魂靈在烈焰的炙烤和贊嘆美食的聲音中,灰飛煙滅。
心慌得恍惚,我到死也想不通。
那個曾經熱忱如星火般點亮我一顆心的少年,怎麼會變成最後那般癲狂的模樣。
這一切,仿佛沒來由的噩夢。
可怖得不真實。
究竟哪個藺輝才是最真實的他?
我分不清。
一時間惶然無措,全然沒有重生後該有的的前瞻思量。
五百年前他為救我而死的場景,與他毫不留情剖腹取珠的模樣反復在我眼前交織,幾乎要將人的記憶生生撕扯開來。
何為真?
何為假?
我已然不知了。
甚至連最簡單的一句「該不該恨」,仍舊無法作出抉擇。
連珠兒喚著小妖們進門的聲音,伴隨著嬉鬧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
紛紛思緒,猶如亂麻。
卻最終在靈光一現中,悠然落定。
「一命還一命,玉珠兒。」
一命還一命,藺輝。
你的話該由我來還給你了。
你為救我舍了性命,卻又為了榮華,取走了我的性命。
兩清之帳,再不相欠。
既然如此,那麼你我已然前塵了斷,再也沒有相見的必要了。
3
我讓連珠兒將藺輝趕走,誰知族中長老竟先一步衝了進來,意外的怒不可遏:
「玉珠兒!你豈能如此任性胡鬧!藺輝對你情深意重,羈絆兩世,你怎可如此無情無義,將他辜負?」
我按捺火氣,申辯道:
「長老,眼下藺輝已非五百年前救我於危難的藺輝,他如今隻會圖謀私利,竊我妖力以為他用……」
「胡說八道!你糾纏尋覓藺輝五百年,如今說不是就不是也就罷了,竟還為悔婚,平白汙蔑良人,玉珠兒!你太過分了!」
我怒火大盛,冷笑:
「我堂堂蚌精之靈,何須汙蔑一個凡人?我若嫁他,明年的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住口!」長老愈發憤怒,「將來之事,你如何敢妄加斷言?妖族修行何其艱難,忘恩負義隻會累及全族,遭受天譴!我身為長老,豈能容你一場任性,讓族群慘遭覆滅!」
「我!」
即將脫口而出的「重生」真相,卻忽而卡在了唇邊。
不。
不能。
遙想先前我與藺輝同床共枕數載,尚且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重生」之事本就荒誕非常,我又豈能篤定如今看我不順的長老能夠相信這一切?
於是我索性將這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搬出了女兒家慣用的脾氣:
「不嫁!我這人惜命的很,我說不嫁就是不嫁!」
4
正在爭執之際。
藺輝進來了。
他大約是聽見了什麼,進來時滿臉心碎,盈盈淚珠懸於如玉的面上,聲柔柔、意綿綿,萬分委屈:
「玉珠兒,我錯在何處,竟讓你厭我至極?」
我轉身背對他,並不言語。
他又道:
「玉珠兒,我待你痴心一片,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分明我們已然情投意合,可你卻又為何要忽然悔婚,拒我於千裡之外,難道說……」
「夠了!」
我打斷他故作情深的話語。
生恐稍不留意,就被他掀起五百年前的心潮。
那時,他為了救我,不惜散盡家財將我從漁人手中買下,又為了送我回到修煉的河流,一路悉心照料。
人間到妖界,千難萬險。
他幾次命懸一線,卻隻恣意一笑,渾無怨言。
分明凡人之軀,卻好似駕臨妖界的神靈。
甚至無懼惡妖偷襲,以肉身擋在我的面前,替我阻下致命一擊。
當他渾身是血的癱倒在我懷中時,猶不敢放手地試圖將我緊緊護住。
他說:「玉珠兒,你可還安好?」
我哭得泣不成聲,卻又是他抬手抹去我的眼淚,勸我笑上一笑。
他說:
「玉珠兒,死之一字,何足懼哉?唯願你平安無恙,我方能安然瞑目。今生既已無緣,又何妨來生再見?肉身易逝,魂靈又豈易消亡?」
「玉珠兒,來生我等你來找我可好?」
於是那一抹於彌留間依舊坦蕩灼熱的赤誠身影,就此縈繞在我的心頭,五百年不曾消散。
於是我在人間輾轉,誰知到了最後,等來的卻是……
卻是他猙獰著面孔,剖開我胸膛的模樣。
一想到此,蚌肉就忍不住微顫。
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5
「你並無錯處,」我決然後退,「隻是男婚女配,講究的是你情我願。如今我不再情願,自當另行償還。」
我從懷中掏出一顆碩大瑩潤的寶珠,轉託連珠兒捧給他。
「這珠子是我姚家的寶物,價值連城,我以贈你一世榮華作為酬報,也不算虧了你。」
「玉珠兒。」
藺輝渾然不瞟寶珠,隻一味痴情地凝望向我,款款深情,灼灼目光,刺得人煩躁:
「你竟以為我是如此淺薄之人,一生所求隻是這身外之物麼?」
我心底冷笑。
那是當然。
你求的還有無上榮華,萬人之巔。
幻痛忽而縈繞著我,似是在提醒我,不要再因五百年前的藺輝而恍惚心軟。
「玉珠兒,我對你的心分明天地可鑑,縱然為你身死,我亦不曾懼過,可你為何偏偏不肯再多看我一眼呢?玉珠兒。」
他一聲聲地懇。
一聲聲地喚。
喚得我心底顫顫,卻在錯神間猛然驚醒。
是誰——
告訴他,他曾為我身死?
自見到他轉世之後,我一直恐他擔憂我妖族壽數長,無法安心與我廝守,所以便將五百年前的往事盡數隱瞞下來,偽裝凡人,隻為求過好此生……
那時他對我痛下殺手,我震驚過甚,竟從未意識此事。
如今乍然回顧,更覺心驚!
這一切他究竟如何得知?
藺輝淚眼盈盈望向我。
誰見了他這幅模樣,不道上一句,好痴情的郎君?
我——
啐!
說不清是厭惡還是憤怒,在他向前一步時,我終究按捺不住情緒,怨憎地拂了袖子。
誰知,長袖蕩起微風,藺輝的臉當時就綠了,連帶著眼淚也一並憋了回去。
6
他不著痕跡地抬袖,想要掩飾,卻在轉瞬間似是想起什麼一般,迅速恢復如常。
他掩飾得極好,幾乎沒人察覺。
卻瞞不過我的雙眼。
這般模樣。
我可太熟悉了。
上一世,藺輝並不熱衷於床笫之事,即便為之,也是會不經意露出不舒服的神色,點到為止,纏綿少有。
他每次都找借口掩飾過去。
現在看來,隻不過是嫌棄我身上,蚌族特有的水腥氣罷了。
我竟如今才看清他的厭憎。
嗤笑一聲。
我不欲在與之多言。
7
長老對於我和藺輝成親一事,有著莫名的深切執念。
即使我再三推拒,他仍舊喋喋不休。
「姚玉珠,你身為族中靈力最高的妖,豈能不擔負起族人興衰之責?」
「如此任性妄為,你是一定要敗覆族群,將我們逼上絕路才肯罷休麼?」
「我今日不與你計較,你若肯與藺輝道個歉,將婚期定下,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了。」
我本來礙於長老在族中德高望重,又有遠勝我的高強法力,不想與他爭論。
卻哪知,他竟步步緊逼我至此。
饒是個傻子也該看出不對了。
於是我壓了怒火,問道:
「我已然告知天機,長老卻不聞不問,一意孤行,以至於緊逼我至此,長老這般維護一個小小的藺輝,不惜棄族群未來於不顧,究竟意欲何為?」
長老登時啞然。直氣得吹胡子瞪眼,半晌沒能說出話。
一時間,我竟不知藺輝究竟給他灌下了什麼迷魂藥。抑或是,他本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打算……
猛然間,我想起一事。
當初藺輝為救我身死這事,除卻長老,我從未告知過任何人。
心忽然緊繃。
難道說,在我與藺輝今生相識之前,他二人早有勾連?
以謀下前世棋局,诓我入彀,隻為了我的妖丹?!
不待我思量清楚,他猛然起了身,怒不可遏,奪門而出,隻留下一句話徘徊在房中:
「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這個族裡是我而不是你說了算!」
而後靈力封門,任憑我怎麼強闖,都無法破開。
陣陣後怕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