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開門見山,想來是成竹在胸,知道自己的消息絕沒有錯。
我面上不動聲色:「娘娘在宮中,卻聽了不少外頭的消息?妾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實則心中警鈴大作,這消息,究竟是從宮外來的,還是從我宮中泄露出去的,見桂氏的時候宮裡分明沒有留人,有可能聽到隻言片語的,隻有……
我微微側頭,瞥向侍立在一旁的小綠。
蕭貴妃臉上浮動著意味不明的笑意。
「麗妃,不管你打算拿這件事做什麼文章,我都希望你不要做。」
「娘娘在說什麼,妾實在是聽不懂。」
「聽不懂就聽不懂吧。」她語氣波瀾不驚,「麗妃,你還年輕,這宮裡的事,前頭的事,許多都是你還懵懂不知時發生的,你不該插手。」
我看著眼前瘦弱的女人,風華在她臉上逐漸流逝,多日的病痛也許的確改變了她。
「若我偏要插手呢?」
蕭貴妃嘆了口氣,清晰可聞。
「我自問把兒子教導得很好,不怨不怒,仁愛待人。」提起皇長子,她臉上漾起一種獨屬於母親的慈愛,「無論將來如何,我可以保證我的兒子善待於你,這樣還不夠嗎?」
「貴妃娘娘不覺得,未來之事,更有把握的人應該是我嗎?」我冷笑。
此時她才正經地將目光移向我,她像是一隻養尊處優的貓,從上到下地打量我,像是要將我看穿。
「也是。」半晌,她竟然隻是這樣笑著評價。
我頓覺背上生出寒意,這深深宮苑中,我從來不怕任何明面上的威脅,卻怕極了這樣看不見的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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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不願意聽我的?」她語氣更加溫和。
現下的畫面有些奇怪,她的模樣太過溫柔,言語更是從容,不像是要拿刀光劍影的生死之事跟我交鋒,倒像是溫柔的母親在拿糖果之類的獎勵,誘惑自己的孩子聽話。
我搖搖頭:「陛下囑咐了我今天要給他親手準備糕點,妾告退了。」
32
當晚,蕭貴妃宮中掌事以蕭貴妃鳳牌為憑證,傳諭宮中上下:蕭貴妃宮中遇刺,傷重臥榻,全宮城戒嚴,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進出。
我與桂氏的五日之約自然不了了之。
她不能入宮,無法傳遞消息,我自然也無法繼續下一步布置。
竟然忘了這一遭!我咬牙。
蕭貴妃縱然移權已久,也依然是位同副後的貴妃,手握著當朝唯一的鳳牌,遇到急事,有隨時諭令全後宮的權力。
我與宮外完全失去聯系,急得在宮中亂轉,也不知道宮外白澄能不能保全自己,別被有心之人暗害了。
小綠端著一碗溫熱的冰糖雪梨進來,一臉關切:「娘娘,多喝些吧,瞧天幹物燥的,您嘴角都要起泡了。」
我接過碗盞,目光一寸一寸地,由小綠的手,往上挪到她瘦弱的肩,再挪到她那無辜的臉。
「是你嗎?」開口我才發現,連我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
以小綠一貫天真純粹的性子,現在要麼該無辜地問我問的是什麼事,要麼該慌張跪地,急著撇清關系。
而此時的她,輕輕抿唇,滿眼艱難猶豫。
「我……我不能說。」她竟然是這樣回我。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原來她的赤誠忠心,從來不是對我。
我笑自己傻,明明一開始還算警惕,最後卻要勸自己放下戒心。
「娘娘……娘娘……」小綠忽然跪地,涕泗橫流,「娘娘相信我,貴妃娘娘對您,一點惡意都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我耳中什麼都聽不到了,她卻還在枉然地解釋:
「上次小雲那件事……是貴妃娘娘吩咐我一定要告訴您,一定不能叫你落下把柄在皇上手中……貴妃娘娘還囑咐我,太醫說娘娘平時身子不好,要多多養著,按著食補的方子每日配了娘娘喜歡的甜湯來,娘娘要是貪玩忘了,一定要提醒娘娘……」
指使小雲來設計陷害我,又讓小綠一定提醒我不要落入陷阱,蕭貴妃娘娘難不成是個雙面人。我心裡冷笑。
我幽幽道:「我不知道你說得有幾分真幾分假,也許她是有幾分善良,但我和貴妃一開始就是勢不兩立,你明白嗎?如今連你也對我交底了,想來貴妃娘娘是十拿九穩,準備對我一擊斃命吧。」
小綠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哭得更加大聲:
「不是的,娘娘,您相信我,奴婢雖然一開始是聽了貴妃娘娘的吩咐來看著您,可是……可是奴婢一派忠心都是向著您啊,貴妃娘娘隻是找我問過幾次消息,再無其他。」
「連我和嫂嫂說了什麼都回傳了,這是你的一派忠心嗎?」我寒心極了,「你何必還要跟我演戲。」
小綠泣不成聲:「我……我不知道……我隻是說了娘娘那日和白夫人聊了許久,娘娘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透露過啊。」
我輕輕撥動手裡的湯勺,小口抿著碗中的甜湯,「你走吧,不管是怎樣,我等著貴妃娘娘的發落就是。」
33
翌日,內閣首輔鄭大人上書彈劾前西北總督蕭將軍勾結江南總兵黃大人、江南知府張大人、趙大人等,結黨營私,意圖不軌,有多名文武大臣聯合做證。
白澄親自遞交了在江南巡查期間收集的證據,七大狀罪證,樁樁件件,指向蕭家插手江南官場,勾結江南世家,搜刮民脂民膏,更是涉及鹽稅大事。
天子震怒。
他可以不在意蕭家仗著官威在民間欺男霸女,可以不在意蕭家驕奢淫逸妄自尊大,但絕不可能不在意結黨營私。
更何況,是南北兩地兵權聯手,文武大臣勾結。
蕭將軍被打入天牢候審。
消息傳來時,我被拘在自己宮中,大門不出,隻有阿許跪侍在我身側,為我端上今天的補品。
「今天的銀耳雪梨羹,還是小綠熬的吧。」我問道。
「是,娘娘說不再見她,可沒有拘了她的行動,綠姑娘主動去小廚房裡幫忙,小丫鬟們也不敢攔。」
阿許剛剛為我匯報了外面的消息,語氣輕快,顯然是心情很好:「我查驗過了,小綠沒有那個膽子動手腳,想來是真心感念娘娘恩情。」
我輕輕嗤笑:「算得上什麼恩情呢,不過是懶得發落她。」
我扭頭看向阿許,「阿許,你究竟是誰的人?」
阿許沉默不言。
「我一直以為,當年靜妃入宮,蕭貴妃忌憚不已,所以讓你淨身入宮,使靜妃萬念俱灰。」
說到當年往事,眼前的阿許終究忍不住痛苦的神色。
「可我入宮時日不短,也打聽了些當年往事,靜妃自入宮起幾乎從未得過陛下寵愛,談何威脅?就算是要威脅,貴妃又怎麼會第二年才突然讓你入宮?
「我心中有個猜測,可是不知道對不對,阿許,你自己說給我聽好嗎?」
阿許眉頭不展,望向眼前的地面,輕聲開口:「我是本該死的人……當年許家開罪於黃總兵,卻是蕭將軍出手整治,隻需一封上奏……許家一家獲罪落難,八歲以上男丁一律斬首,女眷發落教坊司為奴……」
蕭家當日權勢燻天,不外如是,我心中感慨。
「那麼救下你一條命的,隻可能是……貴妃娘娘。」我說出心中揣摩已久的答案,「你一直聽命於她,做她的耳目,是嗎?」
「是貴妃娘娘救下了我,帶我進宮。」阿許說到一半,卻語氣凝滯,不再往下說。
「這位貴妃娘娘,倒是好心智好手段,前朝後宮全在她掌握之中了。」我聯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個在床上病恹恹的美人兒,心中更多的竟然是敬仰和可憐。
過慧易折,貴妃已經到了如此地位,還要籌謀什麼呢?白白累得自己病痛纏身。
更可笑的是我,苦心經營,自以為能跟貴妃拼個勝負,實則身邊全是她安插的人手。
阿許卻很坦然:「無論如何,今日蕭家落敗,娘娘您,我,靜妃,都該是高興的。」
我不曾料到今日等來的會是好結果,我被貴妃管制於宮中無法與外界傳遞消息,也並不知外界情形如何。
明明晨起的時候,還在擔心白澄的安危,卻不想晚間等來的卻是蕭家真真切切觸怒聖顏。
以蕭貴妃的手腕,也不曾攔住外頭風雨飄搖嗎?
我細細揣摩,大約是白澄這些時日裡,暗中聯絡了更多同僚,收集了更有效力的證據,才有今日良果吧。
34
蕭將軍一家數十餘口被押入天牢,蕭貴妃也受牽連,被幽禁宮中,聽候進一步發落。
桂氏來找過我,問我對蕭貴妃的處置,可有想法。
我有些不知所措:「其實,我一直怨懟於蕭家,可是蕭貴妃終究一直未曾對我做過什麼過分之事……」
「她是皇長子生母,你們本就該是仇敵。」桂氏吹了一口茶裡的浮沫,輕輕抿下。
「你倒是越來越有當家主母的風範了。」我笑她。
皇長子依然是陛下唯一的兒子,皇帝不會動孩子,而蕭貴妃會如何……我默默思考,陛下還在盛年,不見得會留子去母。
「娘娘可要去看看蕭貴妃?」
「不,我去見蕭將軍。」我咬住下唇。
「妹妹。」桂氏望向我,「我一直未曾問過,知道你一向小心,不到心願得成的那天不會輕易開口。如今,可否給我講講,你與蕭家的仇怨。」
從前,江南白家是當地小有名望的清流世家,白家二公子生來繼承了父母容貌的優點,更兼身有才學,飽讀詩書,年紀輕輕便中了官身,有了貌美賢惠的妻子。
兄弟分家後,白家二公子攜愛妻獨立門戶,居住於江南蘭臺巷中,日子雖然平凡,卻也其樂融融。
待晉升他到五品官銜時,有了一獨生女兒,愛逾珍寶。
此時的白公子,還是春風得意,志得意滿的年輕官員。他為人溫和謙遜,從不與人交惡,卻也有能力手段,次次考評優績,可見穩步晉升。
白家獨生女兒長到六歲有餘,白老爺入京述職,路途遙遠,因此攜了白夫人一同北上,念及女兒年幼,沒有帶上白家小姐,隻是將女兒託付到好友家中。
待到白老爺回來時,卻已經不見了白夫人蹤跡。
白老爺隻說夫人途中身染疫病,草草葬於異地。
從此,白老爺思妻入骨,一蹶不振,終日酣醉,不問世事。
除了還記得掛念幼女的看顧,其餘一概不管,連仕途都全然不顧。
如此幾年下來,白老爺也未曾續娶,眼見著人面黃肌瘦,幾乎是廢了半邊,隻是幼女還未長大,總是還撐著一口氣。
世人有人贊白老爺痴情,也有人笑他傻,不過是為了一介婦人,如何把自己磋磨至此。
桂氏輕聲問我:「那後來呢?」
「後來?」我擠出一聲輕笑,「後來他死了。」
桂氏望向我,並不意外,卻被我語氣嚇到。
「是因為?」
「自盡。」我淡淡吐出這兩個字,卻像是用盡了半生的力氣。
桂氏一時也不說話了,室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這不可能。」半晌,她這樣說道。
我不置可否。
桂氏沉沉道:「白老爺絕不可能是自盡。」
「嫂嫂未曾見過他,如何得知。」
「如你剛才所說,白老爺摯愛其妻,更會珍愛妻子留下的唯一女兒,一身掛念,唯有家中幼女而已。就算是再自暴自棄,也不會拋下家中幼女不顧,自我了斷。」她篤定道,「我雖未見過他本人,卻知曉天下痴情人和父母之心。」
「是呵。」我嘆道,「怎麼會呢,自然是有人看不過眼了。」
桂氏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問道:「那麼,白家小姐後來如何了。」
「流落民間,不知所蹤。」我語氣淡漠。
桂氏眼中浮出心疼,幾乎要落下淚來:「妹妹,你這些年該吃了多少苦……」
她冰雪聰明,自然聽出來我剛剛是在講我家的事。
「如此說來,你父親的死因與蕭家有關?且不說白大人絕不可能自盡,就算是他要走,也該將唯一的親生女兒託付給族中親長。高牆深院之中的小姐無故失蹤,必然是有人幹預其中。」
我點點頭。
「其實父親不知道,我在家中見過他書下的與妻書。」
「是思念亡妻之作?」
「不……是寫給仍活著的母親。」我冷笑道,「我當年就有疑惑,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當年真相。」
白夫人並沒有身患疫病,隻是在京中拜訪時,因無雙美貌被蕭將軍看中,要強奪回去納為小妾。
白大人自然不允,然而蚍蜉如何能撼大樹,蕭將軍拿白家乃至白夫人妻族安危相脅,必要逼白家屈服。
白大人上下奔走,甚至收集了證據要告御狀,奈何京城朝堂上呼下應,一塊鐵桶,白大人人微言輕,在一手遮天的蕭將軍面前,隻有聽話。
從此,雖非死別,亦是生離。
無法保護妻子的痛楚無奈壓垮了他,可為了家中女兒,還要強打精神支撐家業。
也許是因為白大人終究是官身,蕭家並未對他有進一步動作,反倒在事業上通融他許多。
白大人在家中痛楚難耐,常常寫下給妻子的書信,他明知無法送到妻子手中,卻依然一封一封寫下,字字句句記錄女兒一天天長大的趣事,和自己又生了幾簇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