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今對他不能再說假話,於是老實地搖頭。
「妾……隻是掰了一點點下來。」
「哦——然後打算醒來後騙朕,是吃了她的糕點,差點斃命,還好食量不大,逃過一劫?」
我又點點頭。
我不敢賭陳妃對我下毒的分量,毒暈我的,是自己準備好的藥,掐著分量下的,不至斃命。
「小騙子,朕面前都敢耍心眼兒。」
這是欺君的重罪,他卻絲毫沒有要追究我的意思,我小心覷著他的神情,好容易讓一顆懸崖邊上的心又放下。
「朕還有一事不明白。你應該知道,陳妃是真的有意加害,若是皇長子吃了那糕點,要承擔的後果會更嚴重。」
我當然知道,我和陳妃背後的家族比輕重,隻能押上我一條命去賭,可若是皇長子與之相比,皇長子多掉了幾根頭發,都足夠陳妃死上幾回的。
為什麼攔下了呢?
明明我隔岸觀火,分明可以置身事外,一石二鳥。
皇長子是蕭貴妃的命根子,毒入了皇長子的口,能傷貴妃勢力,又能治出陳妃的死罪。
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為什麼呢?
我自然對著皇帝說著冠冕堂皇的話,皇長子是皇室血脈,是他的孩子,受了傷,他會傷心雲雲。
我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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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不忍心傷害一個對我笑容誠摯的孩子,也許是皇長子的模樣讓我也望之親切,又也許是……
我對陳妃動了惻隱之心。
皇長子傷亡的後果,不是陳妃和她的家族可以輕易承擔的。
我要讓陳妃不痛快,陳妃要對付我,都是我們倆的恩怨,牽扯皇長子,無異於拿孩子的一條命,去傷一家忠良的命。
我自問不是什麼菩薩心腸,卻也做不出這樣喪良心的事情。
10
陳妃被皇帝軟禁在她自己的住所,對外卻不稱罪。
他抱著我坐在樹蔭下的搖椅上,搖椅前後一搖一晃,樹上有白色的花瓣隨風紛紛揚揚落在我們的肩膀上,我的發絲上。
他伸手把玩,認真對我說,本打算處置了她,可思來想去,還是留著她讓我親自處理,也好解氣。
我學著他的模樣,也用食指勾著他的頭發,發梢在指尖一圈一圈纏繞。
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皇帝恍若未聞,把話題扯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輕輕咬了咬舌尖。
嘶——好疼。
我默默地記住這一刻的疼痛,惡狠狠地提醒自己,再也不要越界。
窺探帝王私欲,不會有好下場。
誰知他忽然嗤笑一聲,指尖一捻,輕輕捏著我的下巴:「做什麼,害怕了?」
他手掌很大,轉而撫上我的臉頰。
我知道從這個角度,我的臉看起來可稱誘人。
我握住他的指尖,虔誠地,真摯地,輕吻上去。
動作代替了我的回答,他似是很滿意,大手一撈,把我摟進懷裡。
「喜歡你聰明,喜歡你像個小騙子似的,在朕身邊上蹿下跳。」
他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我散在肩上的長發,動作好像在撫摸一隻小貓。
「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時,那群小丫頭都花枝招展地,要來討朕的歡心,偏偏你不一樣,把團扇直愣愣地拋到朕的懷裡,還要裝作不認識朕,巴巴地過來討扇子。」
他拍了拍我的臉頰。
「你以為朕真不知道,你看著不施粉黛,其實下了十分的功夫妝飾?」
我越聽越心驚。
他下江南,遊民間,我打聽清楚,花了好大的力氣設計來吸引他的注意。
要知道他的喜好,他喜歡怎樣的容貌,怎樣的笑意,怎樣看似無意地相遇,怎樣顯得與眾不同又不至於冒犯。
原來他全都知道。
「朕大概是瘋得慌,就喜歡你日日欺君的模樣。」
原來帝王的縱容,是這樣滋味。我聽見自己胸口跳動起伏,不知道如何應對,才能恢復原本的平靜。
原來心跳是不受控制的。
我再咬了下舌尖,警告自己。
對帝王動心,不會有好下場。
11
不過,他的喜歡對我來說,是極有用的武器。
我不就是為了這個進宮的嗎。
在他的一再默許下,我行事更加放肆。
我帶著阿許去看陳妃,卻在陳妃的宮中與靜妃不期而遇。
「我記得,皇上讓陳妃姐姐禁足,不許外人探視。」
靜妃見我,多餘的眼神都不想給我,不軟不硬地回我:
「那你去稟告皇上,讓他把我也一塊兒禁足好了。」
陳妃拽了拽靜妃的袖子,大約是沒見過她這樣語氣不善的模樣。
我輕笑一聲:
「我自然不會,阿許在我那兒當差當得好,我念著靜妃娘娘的好處。」
一句話說完,倒像是狠狠踩了陳妃一腳,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她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怒斥道:
「你胡言亂語什麼!」
我俯視著她:「我可什麼都沒說,陳妃姐姐急什麼。」
她激動起來:「你少裝神弄鬼的,你!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我和靜妃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總要與我們過不去?」
「我何曾跟你們過不去,我不是,一直很尊敬兩位姐姐嗎?」
「你!那日我分明沒有給你下毒,分明隻是在糕點裡放了些寒涼之物想讓你吃點苦頭,誰知道你……你……」
「我給自己下了毒。」
我語氣淡然,當日皇帝走後我就讓人檢查了陳妃送的糕點,知道它其實無毒,隻是會讓人短暫腹痛之後,簡直啼笑皆非。
陳妃是個有趣的人,我不討厭她。
「好哇!你倒是敢承認!」她直戳我的鼻子,「你們都聽到了!都聽到了!還不趕緊去稟告皇上。」
「不勞煩姐姐了,皇上早知道。」
「怎麼可能!」
她杏目圓瞪,看著我平淡的神情,卻似乎是信了我的話。
「陳妃姐姐,我來是想告訴你,我不會對你如何的,安分在宮裡休息些日子吧。」
「你!你個外頭來的野丫頭,以為扳倒了我就能成宮中霸主嗎!你以為蕭貴妃是吃齋念佛的嗎!」
她明知自己命運幾乎掌握在我手中,卻最後還是說出這樣的話來激怒我。
我不覺得她蠢笨。
何況,我本就不是來與她們為敵的。
12
我帶著靜妃從陳妃宮中出來,下午的陽光照在宮牆投下大片陰影,我站在半明半暗處,和靜妃絮絮低語。
「陳妃姐姐與靜妃姐姐關系一定非常,非常好吧。」
我像是在自言自語,「她不惜惹怒我,也要激我把矛頭轉向蕭貴妃,全是因為一顆保護靜妃姐姐的心呢。」
靜妃不語。
「又或者……一開始她送我糕點,就是在激怒我與她鬥氣,好叫我不去關注靜妃姐姐……和阿許,是嗎?」
靜妃終於正色看了我一眼,卻隻是輕聲對我說道:「我該往那邊走了。」
我嘆氣:「我真敬佩靜妃姐姐,不管什麼時候,總是靜得下來。」
「靜不下來又怎麼樣呢?我若是哭著跪著求你,你會如我所願嗎?」
她原本就總是神色淡淡的,現在垂眸心有所思的模樣,安靜得一面靜置不動的屏風。
「姐姐不試試嗎?」我誘惑她,「陳妃姐姐,還有阿許,他們何去何從都是我一句話的事。」
她終於抬眸,開口問我:
「你究竟想要什麼?」
「姐姐就當我是好奇吧,阿許,對你來說是什麼人?」
靜妃不置可否:「是什麼人,你心中自有答案,你想要說與皇上聽嗎?」
「我可以說,也可以不說與皇上聽,如果姐姐配合我。」
她蹙眉,似乎忍無可忍:
「我與你無冤無仇,皇上對我談不上寵愛,我想不通什麼地方擋了你的道。」
「姐姐不妨來聽一聽我要什麼?」
「不必了,請回吧。」她傲氣得一如既往,「我不與心術不正之人談交易。」
她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外。
我很清楚陳妃和阿許在她心中的分量。她這樣平靜,難道是真的認命。
我看著她,她不看我,維持著這詭異的安靜良久。
我終於忍不住,咬牙,怒呵出聲。
「蘇靜月,你守著你那點傲氣有什麼用!你甚至保護不了身邊最愛的人。」
我滿意地看著她一片死水的臉上,染上震驚和疑惑。
蘇靜月是她閨名,我猜想,除了陳妃,應當很多年沒有人直呼她的名字了。
她臉上的平靜像是面具,一點一點地碎裂開來。
「你是誰。」
我是誰?我心中悲戚,卻沒有一絲淚水可盈出。
從十歲起我就沒有了姓氏,我被隨意地叫作嬌娘,在煙柳巷中長大,那裡的老鸨養我長大,教我種種本領,隻為了把我賣個好價錢。
我把自己賣出了天價,我攀附上了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而看到蘇靜月和那個叫阿許的太監時,我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曾經我也該擁有一個正經的名字。
13
江南的春天與京都不同,總是漫著湿漉漉的水汽,煙雨纏綿。
每當好不容易等來一個陽光燦爛的晴天,父親就會帶著我在後院玩耍。
下人們在後院翻曬衣衫被褥,我就躲在那厚厚長長的衣被之後,等著父親疊聲叫我。
「寶兒——寶兒——」
父親曾經告訴我,小孩子是不能有大名的,我隨爹的姓氏,外人叫我一聲白小姐就行了,至於在家裡——小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所以他們叫我寶兒。
我掛在他的脖子上,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麼小孩子不能有名字,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名字。
父親拗不過我,滿眼無奈。
「不還是你娘,說小孩子壓不住大名,長大了才能告訴。我就不信這個……」
他悄悄告訴我,他已經幫我想了好幾個名字,我可以自己選一個,長大之後就可以用自己喜歡的名字,在世上留下關於我的印記。
一不小心被我娘發現了,拎著嬉皮笑臉的我爹的耳朵就走,一整天都禁止他和我說話。
於是最後,我也不知道父親給我取過什麼樣的大名,不過我爹一定知道,他總是能猜透我喜歡什麼,一定會知道我想選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