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鬼使神差拿來看了,我沒有他的解鎖密碼,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去猜了,著了魔一樣,我的生日、他的生日、他身份證號碼後六位、手機號前六位……
我去猜了,竟然被我給猜中了。
那張床照就赤裸裸跳在我眼前了。
我的頭像被重錘錘了一下,「嗡」的一聲,我彎下腰咳嗽,眼睛都看不見了。
一雙手摁住我肩頭拼命搖晃,耳邊有什麼話在隆隆作響。
我聽不清了。
嗷的一聲。
我的女兒在床上哭了。
我踉跄過去抱著我女兒搖晃著哄。
「你看我,」紀安然抓住我的頭,「沈依依,你抬頭看我。你清醒一點。」
我眼前一片雪白。
就像那天,陽光那麼亮,而我看不清我的媽媽一樣,我看不清他。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他很緊張,他在解釋,他手足無措,走過來走過去的解釋。
他捧著我的臉。
那麼近,可我看不清他。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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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沉默。
我叫人搬東西離開。
整理東西時,我看見一厚沓車票,那些異地時不顧一切奔赴的。
我還看見 17 歲那年我和他的大頭照。
我倆頭靠在一起。
我那時皮膚很好,整個人瞧起來非常稚嫩,眼睛裡全是光。
原來青年懵懂時的沈依依,眼裡也曾因紀安然有過光的。
我提起最後一個行李箱拉開門時,紀安然紅著眼衝我大吼。
「別以為你有多幹淨,你高中時就給人看光了!」
我忽然間釋然了。
是啊。
我本來就沒多幹淨。
沈依依,30 歲,我終於承認了我自己,徹頭徹尾的爛貨。
6
江晨說,沈依依,如果我能年輕十歲,如果我早十幾年遇到你,如果我們之間,不是以那樣的方式開始,那麼今時今日,你會不會對我有半點真心?
我撫他的臉,笑著說可是江晨你不會喜歡的,你不會喜歡我的真心,你怕我的真心。
江晨也笑了。
很久後,我遇到了紀安然。
他那張臉沒有變過,瞧起來雖也年輕,卻已然添了風霜。
他約我出來,在某個咖啡廳。
我穿著 JK 走過來,他站起身張了張嘴,待我坐下後,他低頭攪弄咖啡,喃喃說,依依,你真漂亮。
我笑著說,比穿圍裙漂亮吧。
他愣了愣,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就隨便那麼一說,你還當了真。」
是啊,也是我太敏感。
我側頭,望向窗外無邊春色。
我看著他,像看著這春天裡的花花草草,心如死水,波瀾不興。
紀安然說,他後來稀裡糊塗和那個女實習生在一起,沒兩月就分手了。他想我,他放不下我。他說那樣的小姑娘太麻煩,居然要好言好語哄著,花錢也是厲害。她心性幼稚,而到了他這個年齡,實在是沒心思再說什麼情情愛愛。他說最開始那張照片真的隻是個意外,當時他跟我吵了架,喝醉了。
我:「哦。」
紀安然攥住我的手。
我淡淡抽了回去。
摸我要錢的。
紀安然抬頭看我:「沈依依,我還有機會重新追你回來嗎?聽說你一直一個人。」
我擺擺手說沒那麼麻煩。
「三十萬。」我豎起三根指頭,「一個月三十萬。就算熟人,我也不講價。」
紀安然瞪大了眼,不無震驚看著我。
我拍拍他的肩,笑著起身離開。
「什麼意思?」他在我身後問我。
我回頭笑:「字面意思。」
「你其實不必這樣氣我。」紀安然紅著眼。
我大笑起來。
「你錯了,紀安然。我生來就是這種人。我從小就會看人臉色行事,謀一個最利己的結局。」
是啊。
我很小時就在做這樣的事,用我所能得到的榮耀,換取媽媽的愛。
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抓人性的弱點,投其所好,換取所有人的喜歡。
那些年,我明明可以略施小計,留住紀安然,留住我 17 歲時愛過的少年。
可惜,分寸全失,潦草收場。
以至於今。
這年頭,所有人都叫囂著想得一份真心,可偏偏真心是人心的一部分,一點都不美麗,拆開了根本沒人喜歡。
其實若論相處,需得真心假意混在一起,虛虛實實,才最是妙處。
「氣你?」我低頭點燃那支煙,「你想多了,我沒那個闲工夫。」
他有些煩,他抓了抓頭發,「依依你知道的,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買到二套房了,但我現在覺得錢不重要,你比一切都重要。你知道的,我不怎麼會說漂亮話。到我這個年紀,也不想再說什麼漂亮話。」
他眼睛紅了,喉嚨哽住,「這麼多年了,你應該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的。我過去傷害了你,我道歉,我願意接受你情緒的反撲。我們有女兒,我也想女兒,我想有個完整的家。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可我們已經走到今天了。我還回得去嗎?如果還能,你要我怎麼做?給個話。」
我在垃圾桶上摁滅了煙,盯著我十七歲時不顧一切愛上的少年,淡淡一笑:「可我現在覺得,隻有錢重要。」
紀安然腮幫子鼓了鼓,說你中國銀行那張卡,還在用著吧。我把所有的錢都轉你。
我站在風裡,嘴角慢慢勾起一分薄笑來。
三秒後,我表情和眼神都已調整到位。我攀住他胳膊,笑嘻嘻說紀安然,這麼些年,其實我也放不下你。至於你跟那個小實習生,就別再提了吧。男人嘛,偶爾思想跑毛很正常,但你提起我就要吃醋了哦……
紀安然表情僵硬,然後慢慢放松下來,說,哦,是嗎?
7
江晨說我穿 JK 很好看。
我靠在雪白牆上,叼根棒棒糖,撩起眼皮看他。
他將我抵在牆上,雙手摁過頭頂。
他低頭吻我脖頸,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推起我的裙擺。
冬雪漫山,我仰著脖子想,這條裙子叫冬雪漫山。
不久前我答應了紀安然,以為他會親我抱我,或者簡單點,找個酒店。
然而他沒有。
他隻是捉著我的手,在有些涼意的秋天馬路上,十指相扣,一路走到黃昏。
路兩旁的楓葉很紅,他很用力,像下一刻就是末日似的,有一搭沒一搭回憶著我們校園裡的故事。皺巴巴的。
那些,我已經淡忘了。
最初的最初,我愛過一個人,那時他也愛我。
我身上一直在動作的江晨停下來問我,為什麼哭了?是不是疼了?
我拿胳膊擋住眼,盡可能調整出魅惑的笑來,喘息著說,還不是你太厲害了。
窗外,月亮升上來,月亮落下去。
頃刻之間,光陰輪轉,滄海桑田。
我的女兒今年三歲,會走路,會說話,還會做算術題。
她粉嫩嫩的,扎著蝴蝶結。一張臉像我,不,比我還要漂亮一些。說話奶聲奶氣,可可愛愛。
我的女兒仰起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問我,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呀。你跟我說,他出差去了,可他一去都那麼久了,還沒回來。
我的小公主說,媽媽,你是不是在騙我,爸爸他並不愛我,他根本就不要我。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女兒嘴角癟癟的。
我登時淚如雨下。
我張開胳膊抱住我的小女兒,哭著說不是這樣的,爸爸愛你,他很愛很愛你,真的。
不久後,紀安然第一次見了我的女兒。
他精心打扮,穿了休闲小西裝,買了個粉紅色的兔寶寶玩偶,緊張著一遍又一遍問我,寶寶認不認生,寶寶會喜歡的對不對。
紀安然帶著我的女兒去迪士尼,給她買玩具買糖葫蘆,帶她去看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穿最可愛的花裙子,玩小孩子的那種過山車。
我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低頭抽煙。
孩子騎在他脖頸上,大笑著朝我揮手,我立刻熄了煙站直身子強顏歡笑。
晚上孩子睡了,紀安然拉我去吃夜宵,看在錢的份上,我強打精神。
昏黃燈光下,我恹恹吃著甜品,有一搭沒一搭的陪他說話。
他靠過來,小聲說,依依,我們才是一家人,不是嗎?
我說哦。
他忽然拿出枚亮閃閃的鑽戒,嚇我一跳。
他說依依,我們真正做一家人好不好?
我塞了口蛋糕:「結婚的話,不是這個價。」
紀安然愣住了。
我說不劃算的,像你這樣的,就算在我身上葬了不少錢,隨便找個小姑娘也不是難事,沒必要。
紀安然收起戒指,低下頭半晌沒說話。
我吃完了,推開門走進風裡。一片搖曳的燭光中,昏黃色鋪了一地。
海浪,高一聲,低一聲。
紀安然跟過來,打身後摁住我肩膀,他的聲音有些哽,在我耳邊說我不在意。你要什麼,你說就是了,沒有的話,我可以去偷去搶。
他攥我的手。
說依依,回到我身邊。
我淡淡推開他。
一片昏黃中,我漫無目的向前走。
我跪倒在雪白沙灘上,捂住臉痛哭。
看哪。
今時今日,這個男人肯千金買我一笑。
可三年前,他任我被世人置喙,連為我放棄一個小指標都不肯。
錢啊。
它重要啊。
它能讓十五歲的我不再穿那身洗的發白的牛仔服,能讓我的媽媽在警察面前站直了脊梁去保護她的女兒,能讓我當年不再疲於奔命戾氣滿滿,能讓我的少年永遠是少年。
又怎至於,到如今?
8
33 歲,我打算嫁人了。
我慵懶躺在床上,將煙灰彈到江晨胸膛。
「他回來了?」江晨問。
我垂下眼,擠出一絲無奈的笑:「還是你敏銳。」
接下來是大段的沉默。
江晨一把捏住我的嘴,不無刻薄地說:「聰明人不好重蹈覆轍。「
我將表擱在他眼前晃,懶洋洋,「上月結束了,我不想賺這個錢了。」
江晨狠捏我的臉,痛死了痛死了。
「我要不願意呢?」
「你不能強買強賣。」我想了想,決定關照關照這位中老年客戶,「我給你介紹別的姐妹吧,做的比我好的應該也不少。」
江晨抖著手抽煙,腦袋耷拉了一會兒,回頭說你可真絕情。
我有些煩:「大哥,當年你三令五申跟我約法三章,叫我不要動真感情,做小伏低,做好隨時卷鋪蓋滾蛋的準備,不要鬧你老婆那裡去。我的工作就是拿錢伺候你,現在我要跳槽,你說我絕情,不覺得有點不講道理嗎?」
江晨冷冷:「這就是你平日的嘴臉?」
我 TM???
他魔怔了,真魔怔了。
大家都是人,一天到晚煩心事多了去,會有人永遠都笑臉對你嗎?我一直都溫順乖巧, 那肯定是裝出來的啊。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的事。
江晨二話沒說甩了我一嘴巴,罵我婊子。
我陰沉著臉打廚房裡拿出一把菜刀來,照著他就砍。
還沒見過有誰辭職鬧到人身傷害的。至於婊子,我本來就是, 他知道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江晨瞪大眼睛, 嚇了一跳, 躲開後指著我說算你狠。
哈,他才不會跟我對打呢,他那麼有錢,資產階級具有軟弱性,他金貴得很,才舍不得受一點傷呢。
我說江晨, 你花個錢怎麼還氣上了,我不值得,你也別那麼沒風度。
江晨有些沮喪,但又不想承認。沉默會兒,他說你是不是想加錢?
我說我想拆伙。我想休息一段時間,這錢我不想賺了。
江晨不死心,說三年了,你就一點真心也無?
我覺得好笑,我說人的真心不能用錢來衡量,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還要我教你?你要真心, 你夫人那裡有, 可你看不起她。
江晨臉色一變。
他沉默著,大段大段沉默著。
他覺著與我無話可說,我突然間也這麼覺著了。
在知道我月入 30 萬後,排行第一的高贊評論:開班吧,姐。
「完我」看哪, 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扒掉那丁點偽裝,我跟他,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兩種不同人。
9
33 歲,我打算嫁人了。
為我粉嫩嫩的小女兒。
紀安然送我紅色鮮花, 邀我去試雪白婚紗。
我覺著有些麻煩,商量了商量,說算了吧。
紀安然執意要辦, 說一生一次。
一生一次?
一生這麼長,你連明天都無法預計, 談何一生。
這世上的承諾, 都太脆弱了。
闊別數年, 紀安然再次吻,有些小心,有些顫抖。
我隻是麻木。
他想幹嘛便幹嘛吧。
我隻覺過去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那聖潔的殿堂, 莊重的誓言,如今得到了,也就那樣。
到底過時候了。
花開花落,都是太自然的事。
我坐在窗前抬頭望, 殘陽如血,倦鳥西飛。這一生的歲月還有這樣長,卻似已經結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