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後,盼娣不再是趙大善家裡,整日挨打的喪門星趙盼娣了。
她叫孫鳴鸞,小字璟璟。
取自璟璟白虎,鳴鸞翱翔。
寓意她不再被前塵過往所牽絆,從此後如白虎般閃耀光彩,如鳴鸞般自由翱翔。
之所以姓孫,是因為我姓孫。
而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胡巴是個胡人,沒有漢人的名姓。
8
璟璟正式進了書院。
胡巴如往常,整日到衙門裡忙。
我就像大多數女子那樣,在家相夫教子。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璟璟卻出了事。
劉員外家的外室庶女,當街叫家丁綁了璟璟。
一口咬定璟璟在書院裡偷了她的毛筆。
我和胡巴趕到時,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璟璟哭得聲嘶力竭,一次又一次地哭喊著。
「我沒有偷你的東西,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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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姑娘卻說。
「你娘水性楊花,你的新爹又是個下九流的仵作。難怪教養出你這樣偷雞摸狗的壞種!」
璟璟氣急了,大聲爭辯。
「我娘才沒有水性楊花,是趙大善先將我們賣了的。況且我爹也不是下九流,他是好人,世上再沒比他還要好的人!」
胡巴拉著我的手微微一緊,擠開人群衝了進去。
「你說我閨女偷你的東西,可有證據?」
那姑娘見胡巴陰冷,嚇得一哆嗦。
「整個書院就你們家最窮,不是璟璟又會是誰?」
周圍的人也紛紛附和。
「就是,不是她偷的,還能有誰呢?」
「窮人志短,這麼小就學著偷東西。」
胡巴沒再爭辯,蹲下抱起璟璟。
「璟璟,你老實跟我說,偷了沒偷?」
璟璟抱住胡巴,哭得更大聲了。
「沒有,我沒有!」
胡巴一臉正色,拉著那姑娘的家丁就走。
「你家小姐說偷了,我家閨女說沒偷。幹脆到衙門,到衙門查查到底偷了沒偷!」
家丁正欲跟上,那姑娘卻有些猶豫,漲紅了臉。
「區區一支毛筆,何至於弄到衙門裡去?不嫌丟人的。」
說完,竟帶著人馬頭也不回地逃了。
胡巴轉過身對著圍觀的眾人,擲地有聲。
「看到了嗎?若真是我閨女,她為何不跟我到衙門?你們無非是欺負我胡巴下九流,欺負我家璟璟沒靠山。
「那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我胡巴雖無甚本事,到底還是和地府牽扯的,若誰再欺我妻女,當心著夜裡鬼敲門!」
眾人嚇得哄散走了。
人群中,趙大善也腳底抹油地溜了。
我看到了,璟璟也看到了。
原來,他這個親生爹爹,竟早就擠進來看上了熱鬧。
當天夜裡,胡巴不在家。
第二日,那位小姐就嚇得起了高熱,說是見鬼了。
從此後書院裡再沒人敢欺負璟璟。
可街坊鄰居卻愈發躲著胡巴,都說他是惡鬼纏身,遲早克死我們娘倆。
他明知道這些人的做派,可為了我和璟璟,卻還是讓流言蜚語都轉頭向他。
璟璟不像從前那麼怕他,下了學會湊到他跟前聊天。
璟璟問他。
「阿叔啊,你那日是為何能篤定了我沒有偷東西?」
胡巴摸著她的腦袋,臉上帶著淺笑。
「他們這些人,隻要是另類的人,都會天然地瞧不起。我是胡人,他們是漢人。我小時候,也被誣陷過。」
原來胡巴也曾受過這樣的欺負。
他娘是個胡人,母國戰敗後被當作軍妓送進了軍營。
生下他以後,他那個當百夫長的爹卻嫌棄他血統不純,拒不讓他們娘倆認祖歸宗。
沒辦法,他娘為他起名胡巴,靠皮肉生意拉扯他長大。
後來,他娘也走了。
為了活命,他隻能自己找個營生糊口。
可因血統出身,哪怕是個馬夫,都無人要他。
逼不得已,他才做了仵作,成了城中最下九流的人。
我們如今,有他在身後撐著,可他年幼時,卻是孤獨又無助的。
璟璟猛地將他抱住,心疼地流淚。
「阿叔,我一定好好學,以後做個大人物。等我大了,我就護著你和娘,誰也不能欺負你們!」
「璟璟,你現在不怕我了?」
璟璟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怕,一點都不怕。阿叔才不是惡鬼纏身,阿叔就像個神仙,不打我和娘,還能給我們好多好吃的,還能幫我收拾壞蛋!阿叔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夜裡,我摟著璟璟問她。
「你覺得胡巴阿叔待你好不好?」
「當然好。」
「那往後,你就當他是你親爹那樣對待,叫他阿爹。可以嗎?」
璟璟往我懷裡鑽了鑽,點點頭。
「隻要娘答應,我就叫他做爹。」
第二日,璟璟去喚他時改了口。
「阿爹,吃飯了!」
胡巴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抱起璟璟親了一口。
「好閨女,走,吃飯!」
9
璟璟愈發地崇拜她的新爹。
整日將阿爹掛在嘴邊。
今天阿爹又給雕了小木馬,明天阿爹又給買了糖人兒。
她爹也愈發疼她,那日專找了我說。
「孩子學業重,你辛苦點,往後別叫她幹活了。」
就連出門,街坊都說。
「你們這一家三口,真是看著像,合該是一家人。」
快到年關了,城中出了大案,河中連著三日都有死屍。
胡巴忙得不行,回來得也晚。
小年這天,璟璟書院裡放了假。
我帶著她上街採辦年貨,又給胡巴買了新料子和棉花,想著給他做身新衣裳。
璟璟給他選了青色的料子,說街上的官老爺都這麼穿。
晚上她又追著我到了灶房,懷裡抱著一籃洋芋。
「阿娘,用洋芋燒肉,我爹愛吃,多做點兒。」
我笑著打趣。
「你呀,現在有了爹就忘了娘。」
可一直等到好晚,菜涼了又熱,胡巴都沒回來。
璟璟先坐不住了。
「阿娘,你說我爹幹啥去了?怎的還不回?」
我心裡也急得七上八下,卻仍耐著性子安撫她。
「許是有事兒呢,你爹最近本就忙得很。」
可一直到打更人的梆子聲敲到了子時,胡巴都還沒回來。
再不能等了,我給璟璟套上棉袄。
「走,咱們到衙門去尋你爹爹。」
我和璟璟提著個微微亮的油燈,一點點往衙門尋。
冬夜的風,如同惡鬼的咆哮,嚇得我們縮在一起。
「是我爹!」
璟璟快步跑過去,看到渾身是傷的胡巴靠在牆根兒上,氣息都是微弱的。
我嚇得丟掉了手裡的油燈。
「當家的,當家的!」
我和璟璟一前一後將他帶回去,點了燈查看。
這才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傷,觸目驚心。
衣服上的血已凍幹了,硬邦邦的。
再往下看去,我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右腿,竟已被打得血肉模糊,骨頭都斷了,隻剩薄薄一層皮掛著。
我心疼地哭出了聲。
叫璟璟去燒水來給他擦洗。
胡巴睜開眼睛,氣若遊絲。
「我,我可能不成了,你們娘倆的身契,就在木盒子裡。你去,你去拿著,地契也在……」
璟璟進來時,就看到這一幕。
她嚇得尖叫出聲,手中的一盆熱水摔到地上。
聽到胡巴的話,她瘋跑進屋,打開木盒子翻找。
胡巴艱難地扭頭看她,眼中閃過感傷和失落。
「都在裡邊兒,還有銀子……」
不止胡巴失望,我也失望,起身去叫她。
「璟璟!你阿爹待你這麼好,這時候你怎能隻顧著銀錢?!」
璟璟卻不理我們,將裡邊所有東西都抱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胡巴哭出聲。
「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養好啊……」
胡巴擦了我的眼淚,笑了。
「璟璟是個聰明孩子,這樣倒也挺好。」
10
可不出一會兒,璟璟卻渾身汙泥地帶著個郎中回來了。
那郎中袄子裡還穿著寢衣,放下藥箱就感慨。
「你這個閨女,沒白疼啊。抱著一箱子亂七八糟地,在我們府門口鬼哭狼嚎,頭都磕出了血了。」
胡巴的眼中閃出晶瑩。
郎中見了他這一身的傷,也倒吸一口涼氣。
「怎的傷得這般嚇人?衙門裡的那些個人啊,真是好狠的心!」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人受傷了,是要求醫的。
從前三天一頓打,我習慣了受傷就拿帕子擦。
竟不如一個孩子辦事兒周全。
我也急忙跪到了郎中腳跟前。
「神醫,救救我們當家的,不論多少銀錢,你隻管開口,我的身契地契都在這兒,若是不夠,我往後的還能慢慢兒償還……」
胡巴卻艱難地支起身子擺手。
「不用管我了,你們倆,拿了身契走。不治,不賣身。」
我們一家三口哭作一團,場面混亂。
郎中卻將我和璟璟都拉起來。
「多大的事,哭成這樣。又不是要生離死別的。身上都是小問題,止血藥草敷了就管。唯獨這個腿傷,費點兒事。」
我抱著璟璟起身,忙騰出地方給他。
「那勞煩您再給瞧瞧,腿上怎麼治?」
「腿保不住了,往後隻怕是個瘸子。」
他的話音剛落,我抱著璟璟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
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呢?
胡巴這麼好,原以為他苦夠了。
我早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待他好一輩子。
可好日子還沒來,為何就生出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我們一家歷經了幾次的沉浮。
好消息是胡巴活了。
壞消息是他的腿是真的不成了。
郎中走後,我按照他留下的方子替胡巴擦洗身上。
他吃了一丸提氣的藥,也有了精神。
羞紅著臉躲我。
「我自己來吧還是……」
我推開他擋著的手,一點點地替他擦,眼淚掉到他傷處,疼得他嘶一聲。
「前胸後背都是傷,你怎麼自己來?我是你娶回來的媳婦兒,跟我有什麼羞的?」
我們這對兒夫妻,沒有經歷過洞房花燭,也沒有經歷過耳鬢廝磨。
倒是在這樣的陰差陽錯下,靠近了彼此。
經此一難,我的繡活兒停了。
每日都得小心伺候著胡巴,早中晚上藥,得擦洗三遍。
璟璟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自發地替我去做飯,收拾院子。
本預備著開年再和她分房睡的,這下也提前了。
胡巴心疼閨女,說他的病已經好了,叫我別再管他。
璟璟卻衝到房裡來,叫他不許再推脫。
其實胡巴的傷一定是疼的,可他卻不吭一聲。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他才勉強能下地走走。
璟璟上街給他選了一根刻著福壽綿長的拐杖。
見他一瘸一拐地,我們娘倆都紅了眼圈。
他卻還有心思打趣。
「這是好事兒啊,本來仵作那個行當就是腦袋別褲腰上的。挨打本就是常事兒了。這次我瘸了,也正好再不用去了。」
我輕輕給他一拳。
「你也知道仵作這行要人命,當初又為何做這個?」
他假意閃躲。
「當初那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嗎?那時我可真是不怕死,倒是如今有了妻女,不想死了。」
璟璟低著頭抹眼淚,他又笑道。
「要不是你爹我做仵作攢了錢,這輩子哪能有你和你娘?」
11
我們在眼淚裡度過了第一個新年。
那身青色衣裳,終於穿在了胡巴身上。
璟璟見了直誇贊他,玉樹臨風,儀表堂堂。
我和胡巴也正式睡到了一張床上。
前陣子他傷著,我倒是沒覺得害羞。
如今他大好,我卻羞得連頭都藏進被窩裡去。
他從身後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