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他並非薄情寡義之人,也擔憂他為情所累,恐招來更大禍事。
段景瑜雙目炯炯有神,他笑著看向我:「能娶到你是我天大的福氣,有你為芙姐思慮,是她的福分。」
然後他似乎像是下定某種決心,面色嚴肅地問我:「若琬娘生下的孩子是男孩,你也能善待他麼?」
這偌大的侯府不會隻有我一人,日後還會有其他的女子進府,侯爺會有庶子庶女,若是一生困在後宅裡,與陰謀,庶子庶女打交道,那人的一生就困在逼仄的院子,隻能瞧見四四方方的天。
我見過塞外遼闊的山川,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雖不能跳脫世外,但在規矩裡也願意活得盡可能灑脫些。
我鄭重地對段景瑜說:「若生下的是男孩,便是侯爺的庶長子,也是侯爺的第一個兒子,我是侯府的主母,庶子庶女都喊我一聲母親,家族同氣連枝,我豈會怠慢。」
段景瑜滿意地點點頭,伸出粗粝的手指撫摸我的臉頰:「明白了,你的豁達在京中女眷中是獨一份的,若是我年輕時碰見的第一個女子是你,便可了,可見命運弄人。」
我想想覺得段景瑜說得不對,他說這話是全盤否定了另一個女子的真心與真情。
且這世間的命運看似無常,實則陰差陽錯不過尋常。
望著段景瑜滿眼的眷戀,從一雙墨色眸子中看到我的面孔,倒映出我的茫然無措。
到嘴邊的話被噎住,一個字都沒蹦出。
我心裡牢牢記住,我與他先是領導與上司與下屬,再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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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十五日,芙姐幾乎每到夜晚就號啕大哭,吵著要親娘,段景瑜一改往日慈父形象,不準芙姐再去看琬娘。
我和映月幾乎每日夜裡陪芙姐熬著,小孩子哭著哭著也就睡了。
府裡鬧出這麼大一出動靜,靜安堂那邊隻字未曾過問,隻一日深夜裡,老太太身邊的親信黔嬤嬤帶著侍女叩響陶然居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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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嬤嬤笑著吩咐讓人把芙姐的東西收拾出來,隨她一起搬到老太太跟前暫住。
「夫人最近事忙,老太太顧念您的身子,特地吩咐老婆子來接芙姐過去小住一陣,給夫人您騰騰手,老太太還說,夫人還年輕,不必將美好年華和心血傾注在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娃娃身上,該得空做自己的事,其他的她老人家也不大愛管,遇到決斷時,您自己拿主意即可。」
我聽完詫異,老太太的意思明面上是來接芙姐,也表明自己知曉此事來龍去脈,全憑我拿個主意。
暗地裡的意思是,芙姐終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做主母的都知,年歲漸長,情淡愛弛,唯有當家主母的位置和自己的孩子的前程牢牢握在手心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我與段景瑜相處的月餘,低著頭,臉微微發燙。
「孫媳婦知曉了,黔媽媽替我謝謝祖母,今日夜深不便打擾,明日請安時我再去看望祖母。
「映月,夜裡燈暗,帶人多點幾隻羊皮燈籠,送送黔媽媽。」
黔媽媽滿意地點點頭:「老婆子在侯府裡待了大半輩子,閉著眼睛也能摸清回靜安堂的路,夫人您早些歇息,想必被這孩子哭鬧得整夜睡不著,眼下留著力氣對付妖精。」
說完,黔媽媽笑著行禮,身後一眾侍女抱著熟睡的芙姐,拎著大包小包消失在去往靜安堂竹林的夜色中。
映月疑惑地摸摸腦袋:「奇了怪了,怎麼老太太什麼都知道啊!」
我聽了未作言語,隻心裡一驚,是啊!隻怕老太太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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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芙姐的整夜啼哭,我和映月睡到日曬三竿,正午之時急匆匆地梳洗完畢,一路疾步朝著夾道走去。
段景瑜早已等在馬車旁。
皺眉看了我和映月一眼:「我說你倆到底是主僕還是姐妹。」
我尷尬地笑著摸摸後腦勺,連忙岔開話題:「今日不是要去烏衣巷麼?可別耽擱了。」
「我當夫人你忘了此事,與婢女睡到天亮不起。」
「昨夜黔嬤嬤來陶然居,說思念孫女,隧抱走芙姐,夜裡收拾東西,這才睡得比較晚。」
段景瑜不解地開口:「為何深夜抱走芙姐?算了,不打緊,老太太是歷經兩朝之人,大風大浪也見識過,她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緣法,眼下正事要緊。」
我和映月連忙點頭表示附和。
無謂些小事上不願反駁惹他不快,且今日他心情如這烏雲密布的京城陰雨天似的,沉悶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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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片刻工夫到了烏衣巷,天空驟然下起暴雨。
段景瑜率先下了馬車,撐起油紙傘,伸出手扶我。
我笑著搭上他的手,卻見他似乎身體被定格住紋絲不動。
順著段景瑜的視線望去,見一紅衣女子站在滴雨的青瓦屋檐下,絕色的容顏上舒展不開的憂愁孤寂。
她如同一幅畫站在那裡,沒有哭又好似悲天慟地。
二人隔著雨相望,又好似中間隔著的不是雨,是跨不過的家族榮辱,血親情債。
我收回視線,心中無悲無喜,搭住段景瑜的手,用上力道緊緊握住男人寬厚的手掌,段景瑜感知手心的力氣,收回視線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下車,當心路滑。」
我與段景瑜撐著同一把油紙傘,走進屋內。
外面陰雨綿綿,屋裡頭氣氛壓抑。
琬娘面無表情端坐在會客的太師椅上,我與段景瑜不約而同地坐在對面。
她抬眼看了我們二人一眼,輕哼出聲:「你都知道了?」
屋內陷入死寂,段景瑜沉默片刻開口:「祖母的事我已查清,不與你追究,隻要你生下孩子,我和明柯必定視若己出,保他一生尊榮。」
「那我呢?」
來時,段景瑜未曾與我談論過如何處置琬娘,雖與段景瑜相處的時間不長,可也知他出生在家風良好的世家,琬娘下毒謀害尊長,以段景瑜的性格,勢必不會與琬娘再有以後。
段景瑜緩緩開口,命長隨小廝拿來錦盒,呈到女子手邊的黃花梨桌上:「這是銀票,保你一生吃穿不愁,隻是生下孩子你得離開京都,此生不得再回。」
話剛說完,女子兩行清淚流下,她詫異地看向眼前的男人:「你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是不能要,你有想過給祖母下毒之事東窗事發,芙姐必定被人詬病一生都毀了,還有你肚子裡的孩子,你讓他一出生就有一個殺人犯的母親麼?他如何在世間立足,我為迎你進門,忤逆尊長已是不孝,若你謀害祖母得逞,被有心之人利用,我也會擔上謀害尊長的罪名,我或許流放關外,罷黜爵位,門庭敗落,這些你有想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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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娘聽完慌了神,顯然她沒有想過這些,她從小在江湖之間謀生,學的是民間伎倆,高門大戶的規矩她不懂。
她拼命地搖頭,跪到段景瑜跟前:「若不是那個老寡婦百般阻攔,不許我進門,我們早就名正言順在一起了。隻要她死,我就能進門,為了能夠跟你廝守,我什麼都願意做,我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難道要我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個沒有名分的孩子麼?我可以忍受沒有名分,可是我的兒子決不能!」
曾經最心愛的人哭得梨花帶雨,跪在他面前,段景瑜心疼,憤怒交織在一起:「那不是還有明柯麼?明柯心善,她能容得下芙姐,也容得下你,又豈會容不下我們的兒子!」
「她?」
琬娘愣住,滿是譏諷地指著我,眼光卻落在段景瑜身上:「她當然能容得下,因為她從始至終就沒愛過你!試問天底下的女子有誰能夠容忍自己摯愛之人,與他人結發夫妻!」
矛頭所指,皆是我。
知道今日難以善了,卻不承想是眼下的不能善了。
琬娘指著我,滿是憤怒痛苦地看向段景瑜:「你以為她愛你麼?她滿心隻有榮華富貴,她遠比我貪婪權勢富貴,為了保住她侯府夫人的地位,和她日後子女的前程,對你甜言蜜語,滿口謊言。我與她相比,至少比她幹淨磊落,多一絲真情。」
我尷尬地幹咳一聲,望向瀟灑站起來又利落坐回太師椅的女子,「我與侯爺的姻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我心之所向,我抗拒不得也不想抗拒。成婚前我與侯爺未曾見過,感情依靠婚後慢慢培養,比不得你對侯爺感情濃烈,隻待時日,會比你與侯爺之間的感情更加深。
「你說你比我光明磊落,實則不然。我沒有下毒置人於死地。你走錯路了,或許你生性如此,隻顧自己利益,不惜以所有人為踏腳石,助你達成目的,不要怪祖母不讓你進門,因為這樣的你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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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氣得渾身發抖,她抄起桌上的茶盞砸碎在地上,段景瑜眉頭微皺,女子試圖控制情緒,仍忍不住罵道:「少在這跟我裝高門淑女的樣子,同樣是人,是你生來就比其他人高貴麼?你可以做侯府主母,事在人為,自然我也可以。
「記得你曾說過家族同氣連枝,芙姐是五歲稚童尚且險些被連累終身,若是你娘家妹妹東窗事發,你日後還有尊嚴管理侯府上下?恐怕那些雅集詩會你也不敢去了吧,京城貴眷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段景瑜面色陰沉,立即怒斥:「住嘴!」
我皺眉,反問她:「這是何意?」
「段景瑜還沒告訴你麼?曼陀羅花的毒藥是你娘家妹妹給的,若是東窗事發,你妹妹要入獄的,那你臉上還有光啊!外頭指不定議論你嫌棄老太太嚴苛,想毒死老太太掌管全家。」
「你住嘴!」
思緒一團亂麻,此事竟然與林明嫣有牽扯,恐怕當日芙姐手裡的糕餅是想借我的手,呈給祖母。
又或者是直接借芙姐的手毒死祖母,沒了祖母阻攔,琬娘進府隻是時間問題,林明嫣想看我與外室明爭暗鬥,耗費心血,不得安生。
我緊皺眉頭不得其解,段景瑜站起身來牽起我的手:「此事到此為止,我帶你回家。」
渾渾噩噩踏出屋門那一刻,身後傳來女子的哭喊:「你帶她回家,那我的家呢?」
手裡掌心發熱,身邊的男子並未回頭看她:「我與你恩斷義絕,此生無緣,來生也不必再見。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收下錢財,我們兩清。」
我躲在段景瑜寬大的狐裘內,被他擁在懷裡抱上馬上,身後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在雨中,馬車的車轱轆聲中漸行漸遠。
一路上相對無言,我連抬頭看段景瑜都不敢看。
男人,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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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我發燒了。
迷迷糊糊間,看見段景瑜坐在我身邊日夜照料,似乎老太太也來瞧過幾回。
剩下的時光陷在無邊無際的夢境中,夢見我阿娘抱著我痛哭,怒斥我父親的背信棄義,舍棄糟糠之妻,囑咐我萬不可輕信這世間任何一男子。
又夢見流亡關外,段雪樓身中毒箭躺在大雪裡奄奄一息,他說他死了家中祖母親弟無人照料。
忽然轉瞬間,段雪樓的臉模糊不清,變成段景瑜身穿鎧甲,躺在雪地裡,質問我為何貪圖他的權勢嫁他。
我想解釋,卻似乎被命運扼住咽喉,無法言說一字。
段景瑜又質問我,為何把他當作他大哥,他在夢中譏諷我,喚我一句:「大嫂。」
我捂住耳朵,覺得眼前的段景瑜是尊兇神,再也不想聽他一句話,使自己陷入無邊的沉睡。
……
是被明媚奪目的亮光照醒,映入眼簾的是段景瑜的憔悴的臉,他又驚又喜:「你終於醒了。」
映月在一旁小聲啜泣,說我昏睡了足足三日。
「姑娘,你有喜了。」
「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