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去的時候,我說不定真堅持不到三分鍾了。
5
第三十八天,我一走出門就看見周延。
他眼睛紅了,兩隻手飛得我眼暈。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都怪我沒本事,我找了好多人都沒能把藥給你送進去。】
【我們現在就去醫院!抽我的血給你輸進去——】
我抬起拳頭虛虛地搗在他胸口。
笑罵道:「我啥血你不知道,隨便輸,你丫想害死我啊?」
「送藥的事兒不怪你。」
是沈執越從中作梗。
我能猜到。
「打起精神。」我對周延說,「走,拿咱們的貨去。」
可到了城管大隊。
我們卻沒見到貨箱。
工作人員遞給我一張紙:「我們這兒哪有地兒放你們的貨啊?多虧了一個好心的大老板,願意免費安置你們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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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的地址在這兒,你們自己去拿吧。」
我和周延看著紙上的地址,瞬間怔住。
這不就是我們原來的店鋪倉庫嗎?
那個好心的大老板,是沈執越。
抵達的時候,倉庫門大敞著。
沈執越坐在倉庫中央的木椅上。
一雙長腿在明,上半身隱在黑暗裡。
像沉著等候獵物的食肉動物。
勝券在握。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笑得誠意滿滿:「沈總,感謝您幫我們這個大忙。」
「我們現在就把貨物搬走,以後再不會礙您的眼。」
說完,我跟周延抱起一箱貨準備往外走。
「關皓。」
沈執越驀地叫住我,幾個黑衣保鏢應聲攔住出口。
「後悔嗎?」
我背對他,揚聲說:「後悔啊。」
「後悔衝動打架,這不是接受了教育,改過自新了嘛!」
「還有嗎?」他問。
我低聲答:「沒了。」
「很好。」
沈執越冷笑一聲,揮退保鏢:「不是要搬嗎?」
「那就你自己搬!」
周延聽了,抱起一箱貨往外走,被保鏢抵在牆上。
貨箱砸在地上,整箱酒碎裂,淌出來。
我衝周延搖了搖頭,示意他別擔心。
然後沉默地抱起一箱貨,獨自往門外走。
七十多箱貨,一百二十米的往返。
零下十幾度,我卻漸漸汗如雨下。
速度越來越慢。
沈執越也不催。
他一向耐心極佳。
此刻正毫無波瀾地看著我抱起貨箱,又承受不住似的原地放下。
「沈總……」我靠在貨箱上喘息,撐著站直,「進店就是客,您待客怎麼連杯水也舍不得給啊?」
汗水滑進眼眶裡。
胸腔扯著全身都疼起來。
我抬睫,模模糊糊地看見沈執越的表情變了。
他忽然輕輕蹙眉,有些疑惑地望著我。
切……
真小氣,問一句也不行。
至於這麼討厭我嗎?
我擺擺手,笑得很勉強:「沈總別生氣啊,我……」
「我這就繼續——」
話沒說完。
眼前忽然出現一塊塊白晃晃的光斑。
下一秒。
灰黑色地面旋轉著朝臉上拍過來。
我下意識閉眼,又睜開。
好奇怪……
沈執越怎麼會向我衝過來?
他的臉上,怎麼會出現這樣驚恐的表情呢?
就好像。
害怕我會死掉一樣……
6
「關皓,關皓!」
沒搞錯吧?
我居然聽見周延在叫我。
我睜開眼,看見周延的臉。
迷迷瞪瞪地開口:「你不啞巴了?!」
周延像沒聽見我的話,皺著眉頭把我從床上拽起來。
壓著聲音說:「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老關要賣你的腎!」
原來是夢到了以前。
那時候周延沒啞,我也還五髒健全。
周延把一卷破舊的錢塞進我褲兜裡。
罵罵咧咧:「你他媽真倒霉,沒事兒長什麼稀有血型,抽你的血不算完,現在還惦記上你的腎了!」
「老關還是你幹爹呢,真他媽不幹人事兒!」
老關全名兒關盛午。
撿到我和周延那年,他四十五歲。
已經混成了北市老城區裡的老大。
他養我,但不顧我死活。
十五歲那年我輟學,跟著他上路學碰瓷。
受傷去醫院。
抽血測出個 Rh 陰性,還是 AB 型。
當時關盛午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他小弟多,眼線密集龐雜。
乞丐、小偷、旁門左道的都得給他上供。
有錢給錢,沒錢給消息。
他剛探聽到,北市某名門之後患病,需要 Rh 陰性 AB 型血。
於是我變成了血牛。
當了關盛午整整六年的搖錢樹。
這一次。
周延偷聽到關盛午打電話。
說生病那位腎衰了,要換腎。
周延推我出門:「快走!永遠別被抓住——」
我抬腳出門,卻一腳踩空了,陡然下墜。
渾身一顫,我悠悠醒來。
睜開眼,就看見周延從椅子上蹿起來,炸著手衝出病房。
這傻帽,床頭鈴不會按啊?
十幾秒後,醫生來了:「單腎病人不能重體力勞動,你不知道?」
我咧開嘴笑笑:「知道,知道。」
「貧血嚴重,我們院沒有 Rh 陰性的血,隻能用藥物控制。好好休息吧。」
「謝謝醫生。」
醫生扭頭走了,周延對著人的背影作揖。
「唉,」我叫他,「你怎麼把我弄這兒來的?他——沈執越沒發現我的事吧?」
周延坐床邊比劃:【沒。】
【你一暈,那丫都嚇傻了,也顧不上我。】
【我把你從地上扛起來就跑,扔車上就開來醫院了。】
【他那會兒估計還沒反應過來呢。】
我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衝他豎了個大拇指。
然後緩緩坐起來,掀開被子:「走吧,出院。」
周延不願意,把我往床上摁。
「砰」的一聲巨響。
病房門猛地打開,撞在牆上。
沈執越緩步走進來。
雙唇緊抿,眉目森然。
「請你出去。」他冷聲對周延說。
周延梗著脖子,對著沈執越張牙舞爪地一通比劃。
最後還是被保鏢架出了病房。
「你的身體怎麼回事?」
沈執越蹙眉問我,聲線有些發緊。
我攥緊藏在被子裡的拳頭,才抑制住一陣鼻酸眼熱。
對自己說:【委屈?你沒資格。】
於是我無所謂地笑笑:「沒事兒,就是在裡面沒吃飽,餓暈了。」
「多謝沈總關心。」
沈執越眉頭皺得更緊:「不可能,我明明叫他們——」
他話沒說完。
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沈執越走過來扣住我的手腕。
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7
心如擂鼓。
我故作鎮靜:「沒有,是沈總想多了。」
「我已經沒事了,馬上就能出院。」
沈執越的手指猶如鐵鑄,我掙了幾下,痛得皺眉。
還沒開口,他先一步放開我,拉開與我的距離。
應該慶幸的。
關皓,別矯情。
我仰起臉,假裝瀟灑地說:「沒搬完的貨我們不要了,就當存放貨物的費用。」
「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不夠。」
我怔住,問:「什麼?」
沈執越沉著臉,眼中的慍色幾乎醞釀出一場風暴。
他逼近我,一字一句地道:「四年前我救了你,帶你回家。」
「兩年前出車禍我擋在你前面。」
「為了你,我命都可以不要,你呢?!」
「我生死未卜的時候,你去哪兒了?你跑了!」
沈執越瞋目切齒,眼底猩紅。
近無可近,他一手握住我的脖頸,把我往床上摁:「你欠我的,拿什麼還?!」
還不起。
所以我任他掐。
以為自己終於要死掉的時候。
沈執越忽然松開手。
他俯身死死地盯著我,啞聲說:「關皓,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你休想跑。」
沈執越說得都沒錯。
我還不清。
被周延叫醒那晚,我裝著他這幾年從關盛午牙縫裡摳出來的幾千塊錢。
開始逃亡。
我逃到南城,被當地的一群混混堵住。
錢被搶光了,他們就拽我脖子上的紅繩。
我不給。
被十幾個人圍著打,最後被踢到路基下的臭水溝裡。
然後我爬出來,遇到沈執越。
他帶我回家。
讓外國籍的家庭醫生給我治傷。
他家熱氣騰騰的,特寬敞,特幹淨。
幹淨到我喘氣兒都怕給弄髒了。
沈執越卻不嫌棄。
讓我躺他軟乎乎的床。
那時候我骨頭斷了好幾根,身上疼得厲害。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笑。
總覺得遇到沈執越,是我倒霉十八年攢來的運氣。
輟學太早,傷好後沈執越給我請了老師。
補習一陣後,塞錢讓我進了南城一所不錯的民辦大學。
我抱著書包傻樂。
說:「小混混都能上大學,這事兒我得嘚瑟一輩子。」
沈執越揉了把我的發頂,把我拉到穿衣鏡前:「你哪都不像小混混。」
真的不像了。
身上的衣服是沈執越給我定做的。
布料高級,剪裁合身。
我臉圓了點,看著不像餓死鬼了。
眼睛亮晶晶的。
以前藏不住的痞氣,現在全變成了朝氣。
沈執越也看鏡子,抬手捏我印著梨渦的右臉。
「前十八年你沒有的,我都給你補上,重新養你一遍。」
他一本正經地說:「叫爸爸。」
鏡子裡面的青年臉紅了,閉起眼睛罵他變態。
那時候我以為關盛午永遠不會找到我。
以為我能永遠待在沈執越身邊。
一輩子當他的小跟班兒。
可是……
臉上湿了。
一定是窒息和劇烈咳嗽造成的生理性眼淚。
我不難過。
真的。
一點兒都不。
可為什麼心髒那麼痛呢?
痛得快沒辦法呼吸。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現在,以後。
都隻能說這三個字了。
「休想用三個字就打發我!」
說完,沈執越一把將我扛在肩上。
闊步走出病房。
眩暈和惡心侵襲神經。
昏沉間,我聽見有人阻攔道:「先生,病人還不能出院——」
「我們轉院,」沈執越胸腔共鳴,一路震動到我的咽喉,「他需要做詳細的全身檢查。」
8
「不要!」我拼命掙扎,「沈執越……你放我下來!」
身下的人置若罔聞。
好幾腳踢中沈執越的胸腹。
都沒能讓他停頓一下。
一路折騰到地下車庫。
沈執越直接將我塞進了賓利的後排車廂。
他堵住車門,回身對保鏢和司機吼:「都滾蛋!」
我扒著門縫往外鑽。
衝他們喊:「救命,救命!」
沈執越冷笑一聲,欺身進入車廂,壓在我身上。
「關皓,除了我,沒人能救你。」
我太冷了,忍不住痙攣顫抖。
硬的行不通。
就來軟的。
我低聲下氣地求他:「沈老板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放過我,就當再救我一次。」
說我沒骨氣、不知廉恥也好。
把我扔出車廂也好。
就是別再跟我扯上關系。
求你了,沈執越!
車廂裡很黑,沈執越墨玉般的眸子閃著光。
「救你?」
他近乎殘忍地說:「那我讓他們滾開幹什麼?」
下一瞬,沈執越兇猛地吻下來。
大概是太恨我了。
與其說吻,不如說是撕咬。
血腥味溢滿口腔。
我拼命推開他。
雙眼無神地望著車頂。
仰頭露出毫不設防的脖頸,啞聲說:「沈總,衝這兒咬。」
咬死我也好,隻要你能解恨。
「關皓!」
沈執越拿我沒辦法了。
克制又瘋狂地威脅:「別逼我在這兒幹你!」
「逼我的人是你啊,」我顫聲說,「沈執越,求你放過我。」
忘了我吧……
沈執越臉色差到極致。
臉頰咬肌盡顯。
正開口要說什麼。
賓利猛地一震,車頭懟在地庫牆上。
追尾的車毫不減速。
輪胎狠擦地面的聲音響徹地庫。
9
幾聲轟鳴之後。
後車熄火。
我跟著沈執越下賓利。
後面的無牌面包車開著遠光,直直地打在我們臉上。
我皺眉閉眼。